阳春三月，虽说积雪已化，但夜里照旧透着砭骨的寒意。

　　夜半已过，偌大的永安侯府里一片寂静，守夜的丫鬟小厮怕惊醒睡梦中的主子，丝绝不敢弄出消息，就连打哈欠也都只敢偷偷的。

　　挂在檐下的灯笼里透出摇曳的烛光，却微弱得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福荣院里，徐嬷嬷刚从屋里走出来，将要退下时目光掠过院子，抬起的脚又停了下来。

　　从江州接回来的表女人，将将及笄的年纪，鲜嫩得就如沾了雨露的花朵儿。

　　更深露重，沾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女儿家曼妙的身姿便显了出来。

　　自己跟在老太太身边，这京中大巨细小的朱紫小姐们看过不知几何了，却照旧忍不住赞叹一声。

　　这般身骨与容貌，即是与宫里的娘娘公主相比力，也是不遑多让的。

　　那恭亲王府里的老王爷只无意中窥见一眼，便挂在了心上，第二日便让人抬了聘礼过来，说要纳回家当贵妾。

　　她若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女，想必老太太舍了老脸也会想法子把人留下，只可惜了，她生母只是陪房所出。

　　老太太不喜庶出的女人，自然不会为她这个庶出的外孙女出头，收了聘礼后回了老王爷，说过两日便把人送去贵寓。

　　没了一个不受待见的表女人，却得了老王爷这个亲家，这笔买卖，老太太赚得盆满钵满。

　　两府都得了自己想要的，私底下还不知道笑成何样，只可怜了表女人。

　　幼时丧父丧母，被接回外家原以为能过上安生日子，却不想才刚及笄，便要被送去给一个足以当她祖父的老王爷当妾。

　　阵阵冷风吹过，眼见着娇花便要被打落枝头，徐嬷嬷终究照旧没能狠下那个心肠。

　　她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才轻声靠近，口中哀叹一声，“老太太已经睡下了，表女人照旧回去吧。”

　　这会儿子莫说是老太太了，就连府里的丫鬟小厮怕也都差不多睡全了，就只可怜她，还在这儿跪着呢。

　　“老王爷与陛下虽有嫌隙，可辈分职位都在那儿摆着呢，老太太怎敢冒犯他啊。”

　　顾家虽是一门双侯，可侯爷半生碌碌无为不得圣心，侯府日渐式微。

　　若不是大少爷早早投了军又立下赫赫战功，这京都怕是早就没有侯府的立足之地了。

　　眼下这府里敢冒犯老王爷的，除了被封镇北侯的大少爷顾庭殊，是再找不出第二个的。

　　“女人若是不想嫁，便去找那能为女人你做主的，何苦在这受冷风摧残。”

　　老嬷嬷话说完，又是一声长叹，不等沈萋萋抬头，便又悄悄退下了。

　　跪了几个时辰，双腿传来阵阵钻心的痛，身上沁出的汗沾湿了衣裳，冷风一吹竟是透心的凉。

　　看着檐下又一盏明灯燃尽，知道老太太不会意软，沈萋萋瘫坐在地上，发了许久的呆才徐徐起身。

　　昏暗的烛火映着她单薄的身子，那一步三晃的模样，似乎下一瞬就会栽倒已往。

　　可再是柔弱的女人遇到不甘之事，心中也会生出几分韧性，娇花虽弱，却也搀着墙壁徐徐出了福荣院。

　　拖着极重的身子过了长廊，还未回到自己院子，沈萋萋就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便靠着柱子徐徐滑坐在地。

　　看着静悄悄的院子，她心生悲切。

　　从未在夜里出过院子，竟不知这侯府到了深夜，竟是连丫鬟小厮都找不到一个。

　　眼下若是让她自己一小我私家走，怕是坚持不到清竹小筑了。

　　思起自进了侯府之后的日子，她眼眶又漫起水雾。

　　若嫌她碍眼，又何须白白使唤人去江州接她，她怙恃虽早亡，却也另有一众族亲的。

　　为了几句赞誉把她接入府，却又不闻不问，现下还要把她嫁给已过半百的老王爷。

　　所做种种，皆是欺她怙恃双亡族亲又远在江州。

　　两日后就把她送去王府，族亲即是听到消息赶来，那时却也木已成舟无可奈何了。

　　寒意不停往身子里钻，脑袋浑浑噩噩，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沈萋萋无法思考，只叹息不如就这般死去吧，死了倒是洁净了。

　　靠着柱子正要昏睡已往时，却突然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她徐徐侧头，透过斑驳的光影，看到慢慢从阴影里走出的男人。

　　男人披着玄色披风，腰间佩戴长剑，似乎刚从天牢回来，身上煞气还未褪尽。

　　见到他，沈萋萋又想起初见时，照旧少年的男人手持长枪站在血泊中，周身密密麻麻都是被他斩杀的匪徒。

　　虽然知道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可少年杀红眼满身煞气的模样照旧深深印在了她脑海里。

　　因那一眼，少儿时的她做了不知几多噩梦，以至于现在追念起，照旧忍不住肝胆颤。

　　随着男人慢慢靠近，披风上沾染的浓重血腥味铺天盖地朝她袭来，压得她喘不外气。

　　耳边突然响起老嬷嬷的话，沈萋萋像是失了心智一般，伸手攥住扬起的披风。

　　披风上绣着的金色雄鹰似乎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就要扑向她。

　　沈萋萋心中越发惊惧，攥着的手却不敢松，只哆嗦着扣紧。

　　牵扯披风的力道太轻，若不是敏锐，怕是就此略过了。

　　顾庭殊停住脚步，低下头，目光落在攥着衣角的手上。

　　纤细修长的五指，也不知是因为夜里太过严寒照旧太过用力，苍白得看不出一丝血色。

　　沈萋萋不敢确定他会不会一个庶出的表妹而冒犯一个王爷，可他没有抽回披风，她心中就生出了两分希望。

　　攥着披风的手一点点收紧，她兴起勇气抬头，却撞进男人黑黢黢的瞳孔里。

　　男人眼神太冷，沿着空气穿梭进骨子里，沈萋萋瑟瑟发抖，嘴巴张了张，话刚说出口就已经被风吹散。

　　“明日一早，我便要随太子去云台山替太后奉香。”

　　许是她呓语太久，男人耐心消磨殆尽，突然间开了口。

　　云台山离京都虽只有小半日路程，可要替太后奉香，便要多用上两天时间，这一来一回的，三日便已往了。

　　现下再不说，她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时机了。

　　沈萋萋吸了口凉气，本意是想徐徐心神，却不承想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了。

　　她红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又执拗地不愿往下坠。

　　“表哥，帮帮我……”

　　绵软的哭腔颤颤巍巍，不需分辨就能听懂她的委屈与无助。

　　“表哥，帮帮我……”

　　她复反着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足够破开寒风钻进耳朵里。

　　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顾庭殊藏在披风下的手搭在剑柄上，指节顶出半寸，又慢慢收了回去。

　　重复着这个行动，直到近乎匍匐在地的人儿泄了气，软着身子要趴在地上，他才开了口：

　　“沈七，站起来！”

　　“站起来，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