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章二十年四月十七，阴雨不停，忆起去年重复愈甚，五月还飘了一场雪。
赵先生说解题，接我与程廷入莫府小住，未解题，读《书经正义》，大有所获。
只是莫家满府药苦之气，一进门，便饮一碗清毒药，又似有将我与程廷二人拘禁在此之意，再观赵先生神色，恐是莫聆风身体抱恙，又与我二人相干，莫非是疫症？
宽州何来疫症？”
邬瑾停笔，思绪万千，千头万绪在脑子里鼓舞，团成一个包藏秘密的茧。
他在心里慢慢抽丝剥茧，不愿有丝毫含糊，哪怕触及的是足以碾碎他的秘密，他也一样要透彻明了——人活一世，不能含混过活。
一盏茶后，他想到了那个问路的人——说的官话，每一个字都吐的极其清晰，身上穿的衣料，暗夜流光，一行人离开时，离他们极近。
他是无名之辈，有备而来的人，衣角顺带着拂过了他，皇权与蛟龙争斗的漩涡，也打湿了他的脚。
他想明白了，却不写在日录上，而是收好笔墨，静静坐在桌前追念今日所思，片刻后，他正要起身铺被，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阵雏鸟啼叫，颇为凄厉，便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
窗一开，叫声越发清晰入耳，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天色本就不明朗，九思轩更有古木投下的巨影，遮的漆黑一片，唯有风声咆哮，逡巡而去。
邬瑾擎着桌上烛台开门，打头即是一阵疾风刮来，吹的他衣袍袖子尽数往后掠去，幸而蜡烛让灯罩罩着，照亮他脚下。
他顺着叫声一路寻已往，就见一棵三人合抱的榆树下，有山鹛幼鸟倾巢而下，落在一窝碧绿如油的苔藓上，却不见大鸟。
邬瑾将烛台在地上放稳，脱去外衫鞋袜，挽起衣袖裤脚，又摘下头巾，包住那个略微破损的鸟窝，小心翼翼挂在腰间，手脚并用往上爬。
古树参天，枝杈极高，他爬的极高了，才找到安置鸟窝之处。
放好鸟窝，他往下一看，不意却见到了夜色之下的一部门莫府。
灯火通明，下人如蚁，疾步来去，有种无声的喧嚣，很奇异的，他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看到了莫千澜。
莫千澜蒙着口鼻，从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出来，向门外的赵世恒说了两句话，迈步走下石阶，突然脚下踏空，身体一歪，像下栽倒，赵世恒和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惊的伸手去扶，却一个都没来得及。
肤色苍白的莫千澜，在灯火照耀下，就像是一座玉山，倾倒、碎裂于地。
下人们蜂拥而上，将他扶起，而屋子里似乎是有了消息，他来不及拍打身上灰尘，又回到了屋中。
站在门外的赵世恒焦急的来回踱步。
邬瑾收回目光，看向树下，对着那一点灯火爬下去，光脚站在地上，低头去看里衣上蹭出来的深绿和深褐色痕迹，对莫聆风的担忧，忽的浓郁起来。
而莫聆风病势凶险，高热如潮水，一阵接一阵，两天已往，疹子还未出透，高热却是始终不退。
第三天，莫千澜见那疹子始终只在头脸上，身上的却出不来，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他在夜幕降临后悄然出府，身边只带赵世恒一人，骑两匹快马，上了雄石峡——宽州城内亦有寺庙，人多，香火亦是旺盛，然而人多口杂，此时照旧雄山寺更为妥当。
子时过半，他二人徒步至山门，赵世恒上前叩门，惊动寺庙中小僧，迎接了这二位香客。
庙小、清静，庄严肃穆的险些完美，佛像宝相庄严，稳坐于殿中，在无人供奉的夜晚，它们露出真面目，漠然而又狂妄地注视众生。
莫千澜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完美，灯火突然照耀了大雄宝殿，驱散黑黑暗的魑魅魍魉，使得释迦牟尼重又恻隐世人，十八罗汉排成整齐的队伍，也露出悲悯慈祥之态。
将要膜拜祈求的莫千澜，却立在佛前，没有膜拜。
满殿火光，投在他身上，如同披了一层金箔，他闻着香火气，想起自己不信神鬼。
殿外土崩瓦解，他慢慢屈膝跪倒，默然抬首望着佛祖，佛祖泥塑之面依旧恻隐地看着他，似乎能够洞彻他一言一行，忆起他往昔所求。
他伏拜于地：“请佛祖降伏阿尨身上死魔，我另有这幅空皮囊在世，佛祖若要，悉数拿去——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允我。”
说话间，他满面是泪，以头触地，肩头耸动不已，半晌才直起腰，收了眼泪。
他又想自己常年累月的不拜佛，还得跪的恒久一点，才气显出自己恳切。
赵世恒站在一旁，不看佛，不看莫千澜，只看从梁上垂下来的黄色幢幡，辨认上面字迹。
雄山寺紧临峡谷，满室湿润，莫千澜跪在垫子上，就觉得潮气透过层层衣物，直往膝盖里钻。
四刻钟后，他满身冰凉，面色青白，又狠跪了四刻钟，便察觉不到膝盖在那边了。
他看向赵世恒：“世恒，扶我一把。”
赵世恒也把目光才幢幡上收回，伸手搀扶莫千澜起身，两人一步步迈出大殿、山门。
夜色暗，莫千澜回首看一眼山门，踉踉跄跄往前走，突然于暗夜中对赵世恒道：“我小的时候，和程泰山打架，程泰山力壮如牛，我总是挨揍，就来求佛祖，让我的力气大历程泰山，厥后阿爹让我练武，程泰山果真不是我的对手了。”
赵世恒就笑：“也非佛祖之功。”
莫千澜颔首：“我阿爹病重时，我也来拜，结果阿爹照旧走了，那时候阿爹是广川伯，不能世袭罔替，阿爹一死，家里突然来了许多人，把匾额摘去，又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家里恐怕有违制的工具，抄家似的大翻大检，他们走后，家里的工具少了泰半。”
时隔多年，那时的屈辱与惊骇都已经淡去，言语平淡，赵世恒听着，却仍然心有不忍。
“厥后陛——他召我入京，说要恩抚我，让我做节度使，我心中不安，进京前也曾来求佛祖佑我平安，在京里倒是太平无事，哪知出京路上摔的赴汤蹈火，太医署下了狼虎猛药，才捡回一条命，我躺在床上，心想原来佛祖不眷顾我。”
门路狭窄，赵世恒一脚深一脚浅，跛的明显起来，闻言低声道：“聆风是有福之人，佛祖肯定眷顾。”
“是，阿尨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