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女

　　天塌下来，有爹担着。

　　自小到大，这是她最常听的一句话。

　　赵夕颜咽下眼角边的泪水，轻声道：“爹，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我甚至不知，眼前是不是幻梦。这十年，我历经磨难，尝遍苦楚，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

　　赵夕颜黑眸中水光闪动，声音倒是平稳。

　　赵元明越听越惊骇，强忍住打断追问的激动，耐着性子继续聆听。

　　“大晋天子驾崩，民匪四起，天下大乱。太子继位后，昏庸无德，放肆征民夫建行宫，大晋朝很快就亡国了。”

　　“今天是二月十五，就在我及笄礼的前一天，会有一伙乱军突入北海郡。赵氏一族尽数被诛，北海郡被屠城，活下来的黎民十中无一。”

　　“我轻易偷生，侥幸活了下来。”

　　赵夕颜目中闪过浓烈的痛苦，声音依旧平静：“八年后，新帝建朝，广纳后宫。我进宫做了嫔妃，利用天子除去了屠戮北海郡的仇敌。”

　　“我报了血海深仇，不愿再苟活，在寝宫里仰药自尽。前一刻，我毒发身亡。闭了眼，却没去黄泉，竟回到了十年前，在年少时的内室里醒来。”

　　“我见到了活生生的玉簪，见到了早就死在乱军刀下的爹。”

　　赵元明一脸震惊，紧紧盯着赵夕颜：“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将荒唐离奇的噩梦当成了真的？

　　赵夕颜抬眼，和父亲四目相对：“那一伙乱军，约有两万人。首领姓周，单名一个隋字，是平原郡人。”

　　“周隋武艺高强，习用的武器是一把方天戟。他在是平原郡里的巨盗。手下皆是穷凶极恶的土匪。”

　　“周隋用重金买通了北海郡的城门官。北海郡城破那一日，就是因城门官私自开了城门，放周隋一伙乱军进城。”

　　说到这儿，赵夕颜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另有十日，皇上驾崩，大丧天下。爹耐心等一段时日，就能等来天子丧信。”

　　赵元明心绪庞杂，张口却道：“不用等，我信你。”

　　死后重生，这等事确实谬妄至极。

　　可女儿，从未骗过他。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

　　那他的月牙儿到底遭受过什么？

　　稍微一想，赵元明简直心胆俱丧，双手扶住赵夕颜的肩膀，声音哆嗦：“月牙儿，那个周隋，是不是……”

　　赵夕颜避开赵元明的目光，避重就轻地应道：“厥后，周隋死得很惨，被千刀万剐，凌迟三日，才气绝身亡。”

　　那些昏暗痛苦的往事，就不必说了。

　　只会令父亲悲愤惆怅。

　　乱世中，有着倾国美色的柔弱女子，会有什么样的境遇？赵元明又岂会猜不到。他的眼睛瞬间红了，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话音刚落，门被敲响了。门外响起的，是赵元明的长随松石的声音。

　　“启禀老爷小姐，世子前来拜会。”

　　世子两字一入耳，赵夕颜身子一颤。

　　在北海郡里，被称为世子的少年郎，只有一个。

　　北海王世子。

　　和她一起长大的小竹马。

　　十年前，领着侍卫冲进乱军大营救她，最终死在乱箭之下的徐靖。

　　如果没有乱军屠城，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原本她的及笄礼后，北海王府就会登门提亲。

　　造化弄人。徐靖因她惨死，早早离世。

　　她的眼泪，也在那一日流尽。

　　十年后，周隋被凌迟正法。她为北海郡无辜惨死的黎民和赵氏族人报了血海深仇，也为昔日的小竹马报了仇。

　　那十年，她其实很少想起他。

　　她不愿也不敢回忆年少时光的幸福美好。漫长的时光，甚至磨去了她对他的影象。只剩一个昏暗不明的模糊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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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元明的声音将赵夕颜从模糊中拉回现实。

　　“月牙儿，将眼泪擦了，和爹一起出去。”

　　避而不见是不行能的。

　　北海郡是北海王的藩地。在北海郡这片土地上，北海王就是土天子。北海王子嗣单薄，接连生了四个女儿，年近四旬了，北海王妃终于生下徐靖。说是老来得子半点不为过。

　　身为北海王独子，徐靖自小被怙恃独宠，另有四个爱弟如命的姐姐。

　　徐靖三岁时，北海王写奏折送去朝廷，请立世子。五岁时开蒙念书，北海王看来看去，相中了青州大儒赵元明，亲自领着儿子登门拜师。

　　以赵元明的才学名望，为一个懵懂幼童开蒙，委实浪费屈才。北海王一片恳切，不光酬以重金，还划了一片地给赵氏重盖族学。

　　赵元明推却不外，只得收了这个门生。

　　徐靖和女儿赵夕颜同龄，都是不解事的五岁孩童。赵元明索性给他们一同开蒙。男女八岁需分席，徐靖厚着脸皮在赵家信房里赖到十岁，才依依不舍地去了赵氏族学。

　　之后几年，徐靖时常来赵家“拜会”，少不了和赵夕颜打照面。

　　一双小子女，青梅竹马，渐生情愫，一切顺理成章。

　　徐靖念书惫懒，平日喜欢斗鸡走马养蛐蛐。习武倒是一颗好苗子。可堂堂北海王世子，又不必领兵打仗，身手好欠好的，有什么要紧？

　　横竖家里有世袭的王位和庞大的家资工业等着继续，好吃好玩什么都不必费心，也有一辈子富贵好日子。

　　赵元明做了徐靖十几年夫子，自然清楚徐靖是个绣花枕头。只是，徐靖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除了好玩跳脱一点，也没什么大毛病。就这么睁只眼闭只眼了。

　　片刻前刚被赵夕颜的一席话震得心潮激越，下一刻，徐靖就来了。

　　赵元明无暇深思多想，迅速调整心情，一边嘱咐赵夕颜：“这桩秘密，你我都要守口如瓶。待会儿见了世子，千万别露眉目。”

　　赵夕颜抿紧嘴角，点了颔首。

　　赵元明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赵夕颜随着父亲走出书房。

　　明朗的阳光洒落在院子里，十五岁的少年精神奕奕地立在檐下。

　　少年穿着宝蓝色锦袍，头戴玉冠，腰间悬着羊脂玉佩。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英气勃勃。

　　少年咧着嘴角，粲然一笑：“夫子，月牙儿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