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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信徒

第9章 黎明-篝火

玫瑰信徒 冬熹 3690 2022-11-25 17:56:04

  姜黎玫住院的这些日子,多年日夜颠倒的生物钟竟然得以修正,每晚十点睡觉,第二天早上七点起,精神百倍,还能和同病房的一位大爷练一会儿五禽戏。

  不外是单手的。

  一整个病房的病人,不是吊着胳膊,就是坐着轮椅,一起晨练的场景很有喜感。

  任遇下午有门诊,早上先到住院病房,就看见姜黎玫气喘吁吁扶着床尾栏杆歇气儿,她朝任遇摆摆手:“真不行了,任医生,我高中800米还跑全班第一呢,现在就是个废物。”

  任遇笑着走上前:“嗯,我记得。”

  “平时同事喊我去健身房,我不爱去,不喜欢健身房的味道,现在看来不去不行了,回去我就办卡。”

  她利落灌了一口水,阳光透窗映在她素面朝天的脸上,明净而稚气,少了点媚。

  任遇静静等她喝完水。“任医生找我吗?”

  “对,你的手术在明天,今天要找你聊一下,关于细节。”

  “好,走吧。”姜黎玫怕冷,拎了一条卡其色的羊绒披肩,裹在身上,跟在任遇身后走出病房。

  谈话室在另一层,电梯里,她一直盯着任遇的背影瞧。

  白大褂洁净得一尘不染,肩膀平直,走路不疾不徐,怎么看都是一副纯良模样。四个字,人畜无害。

  再看她,裹着披肩倚在电梯壁上,身形纤细,乱七八糟。

  像个不着调的老妖精。

  姜黎玫被自己脑子里奇怪的形容词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来,电梯里的人都转头,任遇也转头看她,轻声问:“怎么了?”

  姜黎玫收不住笑,捂着嘴连连摆手。

  谈话室是一个大房间,里面用屏风隔成了数个小隔间,大多都被占用,他们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坐下。任遇就坐在姜黎玫同侧,把文件夹里的见告单给她看。

  密密麻麻的小字,足足十张纸,姜黎玫扫了一眼,脑袋发昏。

  “任医生,这什么啊都是......”

  任遇一页一页讲给她听:

  “这个是手术风险见告,术中种种各样的意外状况都有可能发生,现代医学无法完全制止,但医护人员会尽全力救治。”

  “这是麻/醉知情书,你的手术是全麻。”

  “这个是手术方案,你的手臂可能会加钢钉或钢板,具体用哪一种要在手术中视情况决定。”

  姜黎玫是真的好奇:“那我以后过安检会不会响?滴滴滴滴滴滴?”

  任遇愣了一下,笑了:“不会。”

  “哦,好吧......”姜黎玫竟有点沮丧:“我还以为会像影戏里那样。”

  任遇一时被她跳跃的思路带着走,理想那样的画面,竟真觉得有趣,再看她,已经在埋头看那份风险见告书了。

  尽管一目十行,但读完这么多页照旧需要时间。

  隔间并不隔音,隔邻医生与眷属的谈话内容清晰落入耳中,似乎是手术风险有些大,姜黎玫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似乎戳在人心上。

  世人皆苦,姜黎玫住院这几天深刻理解这四个字。

  她轻微蹙起了眉尖,瞬间的紧张被任遇捕捉到。

  任遇犹豫了一会儿,照旧暂时放下医生的客观严谨,轻轻提醒:

  “这些风险理论上是存在的,但现实情况泛起几率极小,而且你的手术不算大,不必太紧张。”

  “是吗......”姜黎玫极轻极快地自语一句,然后笑起来。她笑得毫无破绽,以至于任遇有些错愕,似乎语气里的降低和紧张只是他的错觉。

  “任医生,借支笔。”

  任遇把自己胸前别着的圆珠笔递给她。

  姜黎玫手指按着圆珠笔顶端,咯吱咯吱,眼神落在纸上,话却是对着任遇说的:

  “任医生,是你给我做手术对吧?”

  这话任遇说过了,但她莫名其妙就是很想再问一遍。

  任遇盯着她的眸子,顿了几秒,认真回应:“是。”

  “好。”

  她不再问,似乎潜台词就是对他无限信任,提起笔,唰唰几下在签字处写下自己名字。

  姜黎玫有一副温柔妩媚的外表,写字却刚劲有风骨,横平竖直,淬锋一般。

  任遇看着她签完字,又看到她裹着披肩坐着,瘦得像柔柔一缕烟一样,对比强烈。他吞咽一下,斟酌着开口:

  “其实这些签字,应该由你眷属来签的,病人自己虽然也可以,但是......”

  但是有人陪着,总会好一些,心安一些。

  任遇想起那个妆扮新潮好逸恶劳的男人,不知道他最近几天有没有来送工具。

  “我在凌市没有家人呀,让朋友来签字似乎也差池。”姜黎玫似乎困了,眯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说起这个,任医生,我可以加你微信吧?”

  他们碰到这么多天,竟然一直没找到时机加微信。

  姜黎玫坦坦荡荡,任遇反倒迟疑了。他的手放在白大褂口袋里,手机就在里面,却没拿出来。

  “我们有划定......”任遇鲜少泛起窘迫的心情。

  姜黎玫瞬间明白:“理解理解,医生要避嫌。我没此外意思,老同学而已。”

  话音未落,任遇急遽打断她,他把圆珠笔又递还给她:

  “你可以写下来,手术事后,我加你。”

  真的是......姜黎玫琢磨半晌也没琢磨出一个适合形容任遇的词。有点轴,有点认真,又有点......可爱?

  姜黎玫憋着笑,在白纸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看着任遇一丝不苟地将那张纸折叠再折叠,放进白大褂的口袋。

  他里面穿着玄色的毛衣,很基础的款式,露出圆领一个边。

  “任医生......”

  姜黎玫眯着眼睛,抬起手,指尖在任遇毛衣领子上一略而过,揿下一根白色的......猫毛?

  “你养猫?”

  任遇整小我私家都僵了。他似乎闻到她手腕环着的香水味,是温暖的木质香。

  “......嗯,歉仄。”

  姜黎玫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可歉仄的,家里有毛孩子就是会这样,你养什么猫?”

  “......田园猫。”

  “真好,我也喜欢猫。”

  姜黎玫没多想,她没有觉察出任遇的紧张,只是觉得有趣。白昼拿手术刀,晚上拿猫屎铲,这个反差有意思,似乎一下子就把医生的严谨和距离感打破了。

  任医生简直严谨。

  姜黎玫并不知道,当天晚上,自己的手机号被人在网上搜索了许多遍。

  她是公司法人,顺着电话号可以查到公司信息,作品宣传,另有她废弃好几年的微博,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条无关紧要的新闻转发。

  任遇打心底里瞧不起自己,像一个无理的忘八,在暗处窥视别人。

  但他抗拒不了。

  宛如行走雪地里的旅人,在无尽荒芜里疲惫太久了,突然捡到一壶烈酒。他飘忽着神智,只想饮酒入腹。

  最后,他凭据姜黎玫的手机号,搜索了微信。

  跳出来的昵称是一朵emoji的玫瑰花,头像是她的自拍,似乎是在滑雪场,背后是蓝垠天幕和皑皑雪峰,她笑得开心。

  任遇也不自觉地随着弯起嘴角。

  他把那头像图片存在了手机里,早早睡下,第二天早上到医院的时间比平时早了半小时。

  黄酉辉昨晚值班,吃完早饭打着呵欠进办公室,见任遇站在窗前发呆。那是他的习惯,每次进手术之前都要发会儿呆,不知道想些什么,简陋是特殊的解压方式?

  黄酉辉没在意,也不打扰,隔了半晌“咦”了一声,去翻了手术排班表:

  “师哥,差池吧,今天是你手术吗?”

  “是。”任遇淡淡的。

  “......什么时候换的,是我记错了吗?”

  黄酉辉糊涂了,任遇这几天原来应该轮休的,但他自愿加班,这就算了,竟然还要跟手术。

  他翻了翻患者病历才想到:“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你认识的人啊?你朋友?”

  任遇没否认。

  他难以抑制的紧张,或许是因为手术床上躺着的人与自己有关,所以做不到事不关己。

  即便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宛如流水线一样,从他规培开始就记不清接触过几多台。

  算算时间,还很宽裕,任遇心念一动。

  姜黎玫这个时候应该在手术准备室。

  他料想,凭据姜黎玫的性格,这时候应该在和准备室的护士们聊天,可即便她不紧张,他也想去看看。就看看而已。让她放心,也让自己放心。

  任遇走到准备室前,推门进去。

  最里边的病床上,一抹纤瘦的影。

  和他想象的姜黎玫纷歧样,她安平静静地躺着,只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臂,挂着盐水。见到他来,她只是眨了眨眼,努力挤了个并不自然的笑。

  任遇想好的那些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苍白凄楚的脸,让他惊骇。

  护士惊奇地问:“任医生,怎么来了?”

  任遇没说话。

  护士看到姜黎玫和任遇之间眼神的交汇,料想应该是认识的人,转头去忙自己的了。

  他在姜黎玫近乎求救一般的眼神里,走到病床前站定。

  姜黎玫知道自己现在脸色不佳,也就不强撑了,任遇身后是耀眼的白色灯光,眸光里却是月落深海一样的墨色。

  “任医生。”术前的禁食禁水让她嗓子喑哑:“你说,如果我现在睡着了,是不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会疼,也不用怕,醒来一切都好了。”任遇也见过不少术前紧张的病人,大多是没有经历过,所以畏惧。

  姜黎玫却摇了摇头:“我不是怕疼,我相信你。”

  她重复重复,不知是在慰藉任遇,照旧在慰藉自己,最后爽性闭上了眼。

  “任医生,我妈妈去世时,就是在手术室。”

  任遇呼吸一滞。

  “一个小手术而已,但麻醉引起休克,我知道医生已经尽力了,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况,我只是怕。”

  怕重蹈覆辙,怕厄运再临。

  任遇总算知道为什么她读手术风险见告书的时候,心情会那样怪异。

  姜黎玫要在自己最痛苦的回忆里亲身走一遭,感受不啻于凌迟。

  他的那些慰藉都成了空话,谁都知道风险极小,但就是那么小小的一点,落在一小我私家,一个家庭身上,就是扑灭。

  许久没有听到回应。任遇喉咙像被什么工具糊住了,发不作声音。

  “任遇。”

  姜黎玫叹了一口气,随着呼吸一起落下的,是眼角一滴冷掉的眼泪。她很用力在忍了,可照旧破功:

  “任遇,我没和别人说过这些。”

  她第一次讲自己最不想提起的回忆,也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不是任医生,就只是任遇。

  任遇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姜黎玫,敛去了所有坚硬和光线,像一团融化的水雾,脆弱到随时可能消散蒸发。

  他没有觉得这样的姜黎玫更易接近了,反倒是从心底里萌生出一种近乎献祭的忠诚。

  他很想效忠她,在荒唐痛苦的人生中,投诚于她。

  任遇伸手,掌心覆在姜黎玫紧闭的双眼之上。

  “有我。”

  他声音微冷,却让人信服。

  姜黎玫能感受到他明白的手指骨节,替她抹了那一滴不体面的眼泪,掌心温热,似乎冬天雾凇之中燃起的一捧篝火。

  姜黎玫不得不认可,她真的贪恋这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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