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时间是二月十三。
皇宫内,吃罢午饭,老朱去往大本堂检察诸子念书,顺带又找借口训斥了老四几句。
因为心情欠好。
这几日就没有好消息。
北伐方面,以为拿下东昌路,就能占领山东全境,没想到,乐安降而复叛,本已开始准备西进的徐达不得不亲自赶往镇压。
另外,太史院早朝上奏,淮东忽又来了一场倒春寒,恐今年夏秋会有大旱,希望朝廷提前部署。
另有那章溢。
当初他是许诺了章存道所部乡兵攻克福建后可以归乡,但,临时改变主意,也是为了让那些个浙东人在新设的水师中有一个自己的位置,那老儿却不明白他的苦心。
磨了这些时日,到底退而求其次。
放回籍兵,转为征调福建降卒罪囚,继续由章存道率领北上。
至于降卒罪囚,也只能当了苦力来用。
最后……
是朱塬。
老朱忏悔了,忏悔放朱塬去甚么明州。
最近一段时间,老朱能感受到身边人对他宠幸朱塬的不停质疑,但,那怕不说那孩子就是自家人,最紧要的,他们那里能明白,朱塬究竟能给这天下带来多大利益!
当初就不应同意啊。
他那病弱身子……若有个差池……
老朱越觉察得,就该让朱塬安循分分地留在后湖岛上的宅子里,要做的,只是把自己知道的工具,告诉他这个老祖宗,然后,他……三十年,也能做足够多的事情。
至于甚么运粮?
只依靠运河输送,北伐雄师确实粮草紧缺一些,但仔细着用,其实也无大碍。更况且,纵然要开辟海上粮道,也不需让朱塬亲自去啊。那怕是整个大的海洋战略,来日方长,那里就需要当下急惶遽地开始了?
奉天门左的东阁内。
老朱正想着自家的宝物二十三世孙,宝物二十三世孙的消息就到了,厚厚的一包文书信笺,另有另外的放大镜,望远镜,牵星仪等物件。
没急着摆弄那些小玩意儿,老朱亲自用裁纸刀拆开了那包文书信笺。
先找到朱塬的信。
很简朴的两页,体现已经抵达明州,一切平安,还介绍了一下附送的种种物事。
平安就好。
老朱念叨一句,注意到信中提及的‘事情日志’,翻了翻,很快找出。
只看一眼,对比朱塬亲笔的繁简混淆,那工致的繁体小楷,另有附带一目了然的标点,就让老朱很是舒服,也明白,这不是自家宝物二十三世孙亲自写的,应该是身边人代笔。
阅读内容。
只是第一篇读完,老朱心绪就再次不平静起来。
相比下面臣子动辄数千字奏章里能用内容往往几十数百字,这第一篇日志,千余字的内容,就让老朱看到了太多工具。
工业化!
之前已经知晓,农业时代之后,是工业时代。想要跨入工业时代,想来就是这‘工业化’。
工业化之基础,在于‘钢铁’和‘煤炭’。
另有那甚么大明区域内匮乏的‘石油’,幸亏第一阶段并不急需。
因为朱塬当初关于矿产的话题,老朱亲自嘱咐下,中书省近日已经宣布了相关律令,严禁民间擅自开采任何矿藏,已开私人矿场或者取缔,或者由官方接管。
就如石墨。
各地已经汇报了多处,老朱凭据自家宝物二十三世孙的建议,只取了长江上游安庆四周的一处小型石墨矿藏进行开采,其他全部封存。
开采的石墨,顺江而下运来金陵,由将作司制作炭笔,近几日已开始供应给皇城、各部和国子学等处。《素描技法》经过修订,取其中能够印刷部门也已经开始刻印,计划列为百官和国子学必修。
当下……
这工业化,‘钢铁’和‘煤炭’。
老朱还不明白具体如何执行,但肯定自家宝物二十三世孙不会乱说,已经飞快拿定主意,尽快部署一下。
另有火药。
热武器对冷武器,如重甲骑兵对三岁孩童!
这与他突入后湖那晚,朱塬给出三条战略的其中之一吻合,若火器得兴,华夏再无北方边患。
不知不觉,老朱已经从书案后站起了身,捧着那一叠日志,在房间里踱步,踱了一会儿,忽地喊来侍臣,让他们传令召见金陵各卫亲军的统领,计划明天就在南校场部署一场火器演示。
想要看看目前大明火器的生长水平。
其实,老朱很早就对火器很是重视,鄱阳湖那场决定了天下花样的大战,若非己方诸多火器,他也纷歧定能够获胜。
不外,却也明白。
距离重甲骑兵碾压三岁孩童,照旧差了许多。
无论如何,再看看。
另外,就是对火药的严格禁令,凭据自家宝物二十三世孙的建议,木炭不能限制,但硫磺与硝石,必须尽快再做一份执法,严格羁系起来,擅自开采贩运者,死罪起步。
再就是,其中让他深有感伤的那段话。
国家实力之基础,在于生产力,在于执行力。而不是对甚么机巧与学问的敝帚自珍。
老朱也反思了一下。
就说那《数学基础》,朱塬启程前与太医院使孙守真商议,要作为后湖医学院隶属小学的教材。
老朱知道后,给否决了。
这份学问,老朱觉得只能皇子来学,只能国子监生来学,只能传阅给朝廷众臣,无论如何,怎能教给一群孩童?
当下再想想,只是‘基础’,实在没须要敝帚自珍。
理清楚这些,老朱没急着翻第二篇,又把朱塬的第一篇事情日志读了几遍,这才注意到最后那句‘青丘代笔,写意、留白、洛水缮写’,先是皱眉,随即舒缓。
朱塬那身子,确实该有人帮他做这些。
而且,这身边女子,出不了后宅,行不了决策,总也比随便甚么书吏典簿更能信任。
就是……女子……
老朱又想起早前一撇而过的几张俏丽面孔。再看日志最后那几句,突然笑了笑。
这孩子……良田财货都能看淡,就是这女人,想来该是个喜好了。再想想,也不觉什么。若一小我私家真得完全无欲无求了,那和庙宇里的木雕神像又有甚么划分?
老朱照旧喜欢有情义些的人。
嗯。
就是他那身子……定是要节制,想来,他活了两辈子的人,也知道轻重。
梳理一番,老朱才掀开下一篇日志。
这么一边阅读一边品味,老朱也再次多了些忏悔,实在不应放那孩子出去。只是,也不宜立刻召他回来。
这来来回回地颠簸,怎受得了。
再说日志内容。
若能确定经纬,天下任何一处偏向距离皆可测定,或许普通人看了不觉甚么,作为一个帝王,老朱却明白其中意义。
只是……
当下照旧急不得。
再如那海商之利,17000两白银的货物出去,回来就酿成了15万,老朱也真有些激动了。只是,也发现了自家宝物二十三世孙文中的隐隐劝谏,想了想,照旧放心地交给他处置惩罚。
这么前前后后又读了几遍,老朱终于回到书案后。
原来想看那篇‘聚会会议纪录’,注意到华高的书信,也就先拆开。
华高也报了平安,然后反省。
原来朱塬到了明州,已然累倒,是被抬入城的。
老朱读完,马上又不淡定了。
再次起身踱步了片刻,想了想,让人去喊内使监令何绶。
老朱计划挑几个内侍送已往,时时照看自家宝物二十三世孙起居,白昼里不能累着,到了晚上,那内宅之事,华高不宜干预干与,恰也让内侍看着些,喜欢女子就喜欢了,若因此伤了身子,那可不行。
至于非皇族不得用阉人的禁忌。
本就是自家孩子,那里不是皇族了?
付托完,再次坐回书案旁,老朱丢下华高的那封信,拿起那一叠‘聚会会议纪录’,刚掀开,有侍卫来报,方国珍求见。
这已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朱塬离开后的第二天。
方国珍跑来求见,说听闻了天子陛下要通过海运输粮,主动献策,和他说了两盏茶功夫的海上之事。
老朱其时挺兴奋。
这方国珍,总算找对了偏向,不再往那各路臣子的家门里闯,而是来求他这个天子陛下。
这才对了啊。
至于其他……算怎一回事?
因此,老朱其时就抚慰了方国珍一番,暗地里还希望能竖起一个楷模,别甚么人到了这金陵城,都先去参见甚么左相。
当下心情又不错,老朱颔首:“带他来罢。”
方国珍很快到了东阁,一番大礼之后,献上了两物。
第一个是凭据上次天子陛下的付托,把他说的那些海上之事写成奏章。另一个是近日刚搜罗来的一本海上游记,来自江西一位名叫汪大渊的念书人,书名叫《岛夷志》,讲述汪大渊两次远航的种种见闻。
老朱简朴翻了翻那本《岛夷志》,听方国珍简陋讲述一番,满意颔首,忽而又笑着看已往:“老方,你近日如此热切,不会是动了心思,想要复起,寻个官做罢?”
方国珍意识到要害时刻来了,立刻重新跪下,伏隧道:“陛下,小人往昔愚顽不灵,还劳费朝廷雄师,至今内心惶然愧疚。今日,曾经已彻底放下,余生只愿放心做个富家翁,再不敢奢求其他。”
老朱抓到了方国珍话语里的‘小人’称谓,顿了顿,说道:“既如此,你曾经也是一方好汉,这白身总是不妥。俺已攻陷福建,就给你个福建行省左丞,食禄而不知官,如何?”
方国珍听老朱这么说,吊坠心中数月的石头终于落下,连连顿首:“臣谢过陛下,臣……臣……”
“起来罢,”老朱挥了挥手,说道:“若心里谢谢,就写信嘱咐嘱咐你宗子,让他放心服务。明州的差事办妥了,你方家也能得一个子孙子女富贵绵延。”
方国珍没有起身,再次稽首:“臣定会嘱咐明完,不负陛下所托。”
这么说着,趴在地上的方国珍也想到了那个还未曾谋面的‘世外高人’。
真是高人啊!
只这小小一计,终于让心惊胆战了许久的方家得了一个牢固。
可惜那高人连方家的厚礼都不愿收,无以为报,他也只能在稍后信中多嘱咐自家宗子几句,让他尽心尽力地为对方做事。
甚至……
方国珍很快想到了更多。
不能仅止于此。
方家到底差异于往昔,今后这朝堂,总也该有一个靠山。
这靠山能是谁?
李善长?
那老货收了方家一堆财货,却如貔貅一般,连一句话都没换回,其他……其他人能有那朱塬得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