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妄之灾
迈步进入暖阁，张鹤龄当先见到的，并非是弘治天子。
而是那朝堂诸部堂官，以及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这些都是弘治天子的心腹近臣，也是整个大明朝山河的砥柱中枢。
张鹤龄进门之时，正瞧见这些朝堂柱石们个个眉头紧锁，面现忧虑，似乎他们碰上了什么难题。
可当朝臣们撇过脸来，看清进暖阁的是他张鹤龄之后，立时又露出不屑鄙夷之色。
很显然，朝堂诸公，对于他寿宁伯这个外戚，都是瞧不上眼的。
哼，你们瞧不上爷，爷还懒得搭理你们呢……张鹤龄心里嘀咕了声，懒得理会这些自命特殊的朝臣们。
“咳咳！”
“寿宁伯，朕听闻你欺压良善，竟将北平城中的画舫勾栏给砸了，可有此事？”
一声气若游丝的问询，唤得张鹤龄赶忙敛神上顾，正瞧晤面色蜡黄的弘治天子。
弘治帝正斜斜靠在暖阁正中的龙榻之上，看上去有气无力，他面相虚弱，身子干瘦，实是副行迁就木的状态。
他明白才三十来岁，可两鬓已是花白，面相也极显苍老，乍看上去该是有四五十岁的年貌。
想不到自己这靠山姐夫已衰弱到如此田地，张鹤龄心中已是一沉。
“回禀陛下，臣知错，还望陛下恕罪！”
出于对这位励精图治的天子的尊重，张鹤龄并没有出言顶嘴，他老老实实躬身行礼，先认个错再说。
这副乖顺态度，倒叫那弘治帝有些错愕，连暖阁中诸位朝臣也面现疑惑，窃窃私议议论起来。
在众人心里，寿宁伯素来纨绔轻慢，何时见他这般低声下气认错？
“而已，你既已有悔意，此事尚且而已。朕令你回府闭门三日，自思其过，你可认罚？”
弘治帝对此倒极为满意，稍一错愕之后，便即满意颔首。
闭门思过三日，这样的责罚显然是不疼不痒。
张鹤龄心下已十分满意，这位弘治帝果真宽厚，不愧是素有贤名的老好人天子。
他正欢快奋兴拱了手，计划谢恩领罚，却是不想又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哼！”
“陛下，微臣以为，此罚难以服众，怕有损陛下清名！”
站出来说话的，是一苍劲老者，此人年纪不小，却中气十足，他站出来时腰板挺直，面露沉肃，颇有些耿正之相。
张鹤龄虽然认得此人，这人正是兵部侍郎刘大夏。
这可是个硬骨头，素来以直颜犯谏，中正耿介闻名。
说是世上一等一的清官，但张鹤龄看来，这人不外是个老骨董，守旧顽固至极。
“刘爱卿，此话怎讲？”
弘治帝已微蹙了眉头，朝刘大夏望了已往。
“启禀陛下，如今宣化府刚逢浩劫，正是上苍感念陛下施政不妥，品德有亏，故而降下责罚。”
“如今寿宁伯欺压良善，闹得民不聊生，陛下若再轻言放过，岂不罪上加罪，更招致黎民不满、民心动荡？”
那刘大夏梗着脖子，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大原理。
这话在张鹤龄听来，是格外难听逆耳。
什么宣化府浩劫，与老子有何关联？
天子都说了要轻拿轻放，你算哪根葱，非得横插一杠？
弘治帝略略沉吟：“这寿宁伯一事，怕与那地龙翻身毫无关联，将两件事合而为一，怕是不妥吧？”
“陛下，这二者看似无关，却都是陛下施政不善所致。”
“这寿宁伯素来举止乖张放浪，陛下却多次轻善待之。”
刘大夏又梗了梗脖子，强将两手一拱：“依老臣看来，上苍降下地龙之怒，多数与陛下屡次纵容贵戚有关联。”
听得这刘大夏满口胡咧咧，张鹤龄那叫气不打一处来。
他已听了明白，大明近来出了大事——那宣化府出了地龙翻身之事，即是地震。
想来，先前诸臣一脸忧虑，正是为了此事。
可是，这刘大夏竟将此天灾人祸，攀咬到天子头上，竟还牵连到他张鹤龄身上了。
被牵扯到那天灾之事，这罪名可就大了！
张鹤龄咬牙切齿，心中已将那刘大夏划入死敌阵营。
“依刘爱卿之见，此事该如那边置？”
弘治帝面现犹豫道。
“依老臣看，陛下当重罚寿宁伯，尔后颁下罪己诏，自认过往纵容外戚之罪。”
“如此，方能求得上苍原囿，抚慰受灾黎民！”
刘大夏又一拱手，中气十足道。
他这话倒说得简朴，可张鹤龄听来却已咬牙切齿。
你个老小子，竟还要天子重罚于我……你算哪根葱啊？
张鹤龄立马看向弘治天子。
此时的弘治帝已紧蹙了眉头，低头沉吟起来。
看得出来，刘大夏的说辞，已叫他心生犹豫。
张鹤龄心下一凛，可不能叫弘治帝改了主意啊！
得想个法子，驳倒这刘大夏。
暖阁之中，朝臣们垂手敛目，一副做壁上观的架势。
各人对于刘大夏的提议，自也是乐见其成的。
身为大明朝臣，谁没听过这寿宁伯的恶名啊？
如今地龙翻身，天降大灾，正好拿这寿宁伯顶个罪，不也美滋滋吗？
横竖倒霉的是他寿宁伯，与咱们何关？
众人正自看戏，那弘治帝已从沉吟之中抽回了神来。
弘治帝徐徐抬首，望了一眼刘大夏，又用略有歉意的眼神望向了张鹤龄。
很显然，他已做下决断，要拿张鹤龄问罪了。
“且慢！”
却是在此时，那张鹤龄率先拱手，抢先举事。
众臣却是一惊，没想到这小子另有脸开口。
砸画舫的是你，正好撞到这天灾当口，你不老老实实认罪，还想闹什么幺蛾子？
“刘大人此言差矣！
“地龙翻身，乃是自然灾害，此事与陛下绝无关联。”
“为何刘大人非要将此事攀扯到陛下头上，竟说是陛下施政不善所致？”
众目睽睽之下，张鹤龄竟驳倒起刘大夏来。
而他驳倒刘大夏的由头，竟是那地龙之事。
百官们心下偷笑，你寿宁伯哪里明白治灾之事，非要与刘大夏反驳此事，你不是找死么？
刘大夏已冷哼起来：“看来寿宁伯对这地龙之事，颇有研究了？那依你看来，此事当如那边置？”
他这是强行将话题引入政事，想与张鹤龄在其不熟悉的领域辩说。
“地龙翻身，导致黎民死伤惨重，民不聊生，此时当尽力救助黎民，消弥灾患。”
“依我看来，当下里最重要的，是尽快遣官军前去灾区，救助那受灾黎民。地龙翻身，定有不少房舍坍毁，以致灾民被困，官军尽快赶去，或还可救助这些濒死之人。”
“其二，黎民伤亡惨重，当遣医官前去救助！”
“其三，尽快组织粮食帐篷等救援物资，解决灾区黎民缺粮及居无定所之难。”
张鹤龄声若宏钟，掷地有声，条条例例举措，说得暖阁里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