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说服
心里一旦长了草，思绪就停不下来。
收购罐头厂的主意方一盘算，唐宋才觉得自己彻底融入到眼下这个年代，他不再是披着二十岁躯壳，内心却藏着垂老迈矣的灵魂。
梦想照旧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唐宋的野心很大，大到他不敢跟艾红透露，甚至不敢跟任何人提及，怕被人讥笑。
就如同在眼下这个年代振臂高呼十年后中国会赶超英法，二十年后会脚踩德日，成为世界花样中的另一极，或许也会被认为是疯子，傻子。
历史是个怪圈，总是重复再重复。
要么重复反思，要么重复批判，要么重复进取。
九十年代是迷茫的年代，经济为重，信仰坍塌，社会上种种反思和批判的潮水糅杂在一起，报纸上各路专家振臂高呼，然后隔空对骂，火药味很浓，后世的键政喷子见了也要汗颜。
人心大乱，形势大好。
去年，全球第一颗以企业命名的小行星“三水健力宝星”降生，今年，国产饮料行业的领军龙头健力宝一路势如破竹，销量碾压外国友商，更是让国内的同行小老弟跪下来唱征服。
38层高的健力宝大厦落成，健力宝从小县城搬到了省会，产物销售额突破了50亿元大关。
眼下，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宣传健力宝之父李经纬正紧锣密鼓的筹备企业在香港上市。
唐宋知道健力宝的这趟香港之行会无疾而终，但不管怎么说，眼下这个年代都是国内食品行业的春天。
扶手箱里有半包万宝路，唐宋疑惑道：“艾姐，你还吸烟？”
艾红说：“我只吸二手的。”
这包烟是张益留下来的。
唐宋捡起一根，塞到嘴里，纠结了好一会，照旧点着一颗。
刺激的烟草味呛得他咳嗽连连，涕泗横流。
身体还没太适应烟草的味道，大脑也有些缺氧，飘飘忽忽的。
好一会才理清了思路，把手伸出去弹弹烟灰。
“90年，武汉饮料二厂被可口可乐并购，员工分批下岗。”
艾红愣了一下，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唐宋又抽了一口，从鼻腔喷出一口烟雾，行动越发熟练。
“91年，可口可乐和天府可乐谈判，彼时天府可乐是第一款真正意义上的国产可乐，在全国各地有一百多家联营厂，年销量高达20多万吨。但可口可乐开出的条件过于苛刻，划定两家企业合资之后只能生产可口可乐，如果想要生产天府可乐必须另建新厂。”
艾红第一次听说这些内幕，一方面她好奇唐宋怎么如此熟悉，罗列数据的时候如数家珍，另一方面，她则感应无比的恼怒。
“凭什么？”
唐宋哼道：“天府可乐其时或许也像你这样想的，凭什么？所以和可口可乐的谈判不欢而散，百事可乐乘隙找上门来，三年后，也就是94年，百事可乐与天府可乐签订合资协议并控股百分之六十，攻陷了国内碳酸饮料市场最结实的碉堡之一。”
“说不通！”艾红呢喃道：“说不通，天府可乐有什么值得百事可乐看中的？”
唐宋淡淡的吐出两个字：“渠道！”
“渠道？”艾红似乎懂了，她是个媒体人，报业的刊行渠道想来和饮料行业的销售渠道差不多，她突然体现得很惊悚。
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心情，唐宋继续道：“百事可乐顺势接手了天府可乐遍布全国的联营厂与销售渠道。虽然外资方代表信誓旦旦的跟天府可乐方面保证，天府可乐的生产销售不得低于总产量的50%。但到了去年，天府可乐的生产份额已经不足25%。”
“同样是在1994年，北冰洋与百事可乐合资，曾以捆绑销售的方式资助百事可乐打开市场，但百事随后追加投资获得北冰洋控股权，北冰洋这个品牌也被雪藏了。”
“这还仅仅是冰山一角，百事可乐还收购了羊城的亚洲汽水，可口可乐收购了咱们的八王寺，这些国产汽水品牌无一例外都外商团体雪藏，现在国内碳酸汽水市场已经被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占据了半壁山河。”
如果说天府可乐被外资收购时，艾红是恼怒的话，唐宋罗列完国内碳酸饮料市场的情况，艾红已经无力恼怒了。
她感应无助，麻木。
唐宋推心置腹的说：“所以之前我说想象一下，等你和张哥的孩子长大了，吃不到国产的罐头，喝不到国产的汽水，并不是危言耸听。”
“或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我现在脑子有点乱。”艾红揉了揉太阳穴，抬头眯眼看着眼前这个自信的大男孩。
“你想说我自不量力？随你！”唐宋甩掉烟头，目光突然深邃起来，像是回覆艾红，又像是说服自己：“人活一世，总要留下点痕迹，或是给自己点慰藉，或是给别人点教训，如此而已。”
艾红说：“你有多大掌握？”
“不怕你笑话，我一点掌握都没有。”唐宋摊摊手，很没志气的说：“其实允许外资进入国内之前，轻工部考虑到一旦放开市场，国产饮料可能溃不成军，因此指定八大厂与国际饮料巨头展开相助，所以外资这次是一手US美刀，一手尚方宝剑，奉旨收购，只不外......”
只不外后面的话唐宋没说，但以艾红的政治觉悟，瞬间就能想通。
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轻工部的领导又不是神仙，明显这件事的生长脱离了初衷，徐徐失去掌控。
艾红进入状态，化身为一个敬业谨慎的金牌记者。
“在我面前，就不要玩那些虚的了，咱俩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也算言浅交深，我相信你应该有所准备，或者说有所倚仗，”
“倚仗嘛，倒也算不上。不外如果你仔细视察过国内的饮料行业，或许就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称之为一城一汽水，内外两开花。”
“一城一汽水很好理解，受制于眼下的企业产能和交通状况，大多数汽水品牌不足以走出地方，销往全国。”
“没有强大的销售渠道做支撑，汽水运到外地的成本会急剧升高，失去与当地品牌竞争的资格。”
“这是国内饮料行业的毛病，对于小厂来说，也是优点。”
“正是靠着这块外资不能下沉的自留地，小厂有了卧薪尝胆徐徐生长的时机。”
不外随着大基建时代的到来，这个窗口期不会太长。
唐宋说的口干舌燥，似乎又回到了在讲台上指点山河的那段激情岁月。
艾红听得很认真，眉头紧锁。
“另有一个疑问，你的竞争优势在哪里？外资的卖点是‘科技’和‘先进’，你的呢？”
唐宋说：“外商先进我认可，至于科技，我不敢苟同，饮料行业，你说他是现代工艺的结晶肯定没错，但你要说他凝结了多高的科技水平，显然是有待商榷。这个行业又不是造飞机大炮原子弹，洁净、卫生、宁静、再加上物美价廉就足够了。差点忘了，我是民族品牌。”
“你计划打情感牌？”打情感牌是个好主意，尤其面对外商，有buff加成，但自己内功修炼不抵家，及其容易口碑坍塌。
唐宋说：“艾姐，说句不争气的话，情感牌这种工具，我打，总比有一天外国人来打要好得多。”
他打，是弱者的无奈，如果换到外商来打，那就是时代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