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虞晚雪小口品味着面前这碟侍女刚刚端上来的红得剔透的莓果，虽然叫不出它的品种，但味道极好，她一会儿就吃下了一半。

　　对这位悠然品茶的兰香馆幕后主人，虞晚雪从最初的警惕变得极为敬重。她自是知道这天下间奇人异士虽然少见，但也不算凤毛麟角，与这位名唤青南的成熟美妇相处不外几个时辰，她已完全明白为何这地方能在上京城开这么久了。

　　单论武力，她是绝对打不外青南的。

　　虞晚雪小心翼翼地问道：“前辈您也是……妖吧？”

　　“嗯，是呀。”

　　“那……您似乎和萧煜很早就认识了？”

　　“小女人你对他有意吧？有什么想探询的，尽可说来，在姻缘这种事情上，我比翼鸟一族自古便促成了无数对有情人。”

　　虞晚雪脸色微红，刚想直接问萧煜从来缄口不谈的往事，可话到嘴边，又忽觉不妥。她自是明白以萧煜的脾性，自己若是私下与别人探询他已经过世的妻子，他并不会生气。可这种事，果真照旧等到他愿意亲口告诉自己更好。

　　虞晚雪的神情尽数落入青南眼中，美妇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轻笑了声，道：“许多人为了亲近中意之人，千方百计地去了解对方，你的情意很纯粹，为了他可以止住自身探求的欲望，颇为难得。你是叫虞晚雪对么？很不错。”

　　虞晚雪被夸得有些欠美意思，低头说道：“前辈您也看到了，我与他讲明心意，他完全没有丝毫动摇……”

　　青南亲自给她续上了茶水，笑道：“不错，即是我见证了许多离合悲欢，你这般的失败收场，也算是较为凄凉的那一类了。”

　　这不说还好，虞晚雪听了只觉鼻头一酸，被压下去的酸涩之意又填满了胸腔。

　　是啊，她兴起勇气了，被残酷拒绝了。

　　好惆怅……

　　“那孩子，活得太累了。白子麟同我说起他时，也觉得颇为可惜。他的出生即是一场本不应发生的意外，厥后又变回孤身一人，虽惊才艳艳，我却瞧着心疼。”青南慢悠悠地说道，“若有你这样的女子让他多一分羁绊，当是最好。不外要抓紧时间了。”

　　“萧煜这孩子，心中无归处，在夙愿了结后，他终究是会离开的。”

　　虞晚雪心尖一颤，她抬起头，呆呆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他会离开镇妖司吗？离开这儿？”

　　青南轻叹，不置可否。

　　虞晚雪转头看向鸳鸯镜，只见占用萧景和身体的萧煜散去一身磅礴仙力，正摇摇晃晃地落向满目疮痍的大地。

　　正此时，他猛然抬头。

　　被风神与萧煜大战余波劈散的万里重云之上，突然亮起了盛大的金光。

　　虞晚雪看见，密密麻麻的虚影站满层层云巅，在高天之上俯视萧煜。他们接二连三对萧煜脱手，源自种种大道的攻伐之术轰击在大地上，生生将萧煜所处的地面打出了一个无底深坑。

　　萧煜漂浮在灰尘之间，身上又多出了道道狰狞伤痕。

　　沐浴着金光的战车自东方的天幕驶来，两侧各有白衣神侍追随，十只金乌围绕辇盖嬉戏，收敛着自身能够灼烧万物的神光。战车悬停在众神之上，华美的帷幔飘摇，其中女神端坐的身影隐约可见。

　　与此同时，一抹清辉垂落，霎那间连天上太阳的辉煌都弱了一分，天地间多了一分侵染灵魂的寒意。本不应在现在泛起的月轮横挂天际，凌驾在众神之上，隐隐要与那颗照耀众生的太阳分庭抗礼。有女神面覆轻纱，足点月光，徐徐走向这人间。

　　虞晚雪一颗心马上揪了起来，就听青南嗤笑道：“看来是他宰了风神后，那些看戏的神灵坐不住了。那个时候的天宫眼里从来没有地上的生灵，一个正神死在人仙手里，想必足够引起恐慌了。而且天宫向来不要面皮，一起动手好确保消除威胁……咦？”

　　镜中所显，就在诸神要提倡第二轮群攻之时，御日女神战车旁，突然走出一位神侍。他直直落在萧煜身前，不知与诸神争论了些什么，最后竟然众神劈面一指将萧煜传送走。

　　鸳鸯镜的视角紧随萧煜来到某处荒原，虞晚雪看着他一路跌跌撞撞，费劲艰辛才寻到了明裳的白国，尔后被沈清棠救下。虽然明知哪怕在这个镜中的世界落得再惨，萧煜也不会有什么事，可看他受难，虞晚雪内心也欠好过。

　　不外这些情绪在看见幽盈之后荡然无存。

　　“我道是她平日里为何是总那副妖里妖气的样子，呵，这世上还真有女子生得那般，那般……哼！”虞晚雪盯着镜中蛇主那副窈窕的身躯，咬牙切齿，“下流”二字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不外阿玉这小子的前世倒是有模有样的，啧啧，面对这般场景这么正经，不错，没有给我这个雪哥落了面子。”追念起秦良玉流着鼻涕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征服街头的峥嵘岁月，虞晚雪微微颔首，对沈清棠的做派给予了来自梅山剑神的肯定。

　　青南却是一言不发，刚刚救下萧煜的那个羲和的属神，她完全没有印象。纵观神代历史，这般角色哪怕是一个小小属神也不应籍籍无名。这个镜中世界的基础是以她和明裳的回忆构建起来的，虽然它会完善自身以复现已往，但绝不行能凭空缔造出从未存在过的人物。换言之，萧煜和虞晚雪杀了风神，扰乱了历史，才让这个羲和的属神有了对应的行动。

　　虞晚雪口中还在低声念叨着什么“长那么大做甚，两个累赘而已”、“还好还好，不外是虚假的”、“咱练剑的差不了几多”……

　　虽是不平输的话语，可青南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无光，便知道她对于自己在附身这件事上输的体无完肤而大受攻击。

　　“这般失落又是为何，萧煜那孩子岂是会以貌取人的？况且，他是看不见你们自身容貌的。”青南失笑道。

　　“若你那般在意自己能否与他走到一起，我倒有一个措施。“

　　虞晚雪立刻转头，目露期待。

　　青南抬手理了理额前秀发，道：“鸳鸯镜为我族圣物，自然并非只因它有眼下的这般虚创洞天的神通。那个时候，有意结为爱侣的族人，都市来鸳鸯镜前确认对方是否为今生良配。因为，它可以让自己窥见当下心中最在意之人的未来一角，用情越深，能看到的便越远。只不外，这神通对灵魂损伤极大，同一人只能蒙受一次。”

　　青南笑意吟吟：“如何，要试试么？”

　　虞晚雪总觉得这位前辈比起想要资助她，更多的是希望看到乐子，她似乎一早就计划这么做了，循循引诱自己。

　　可，就看一下下，确认自己心中所想，也没关系的吧？对萧煜没有任何影响，她只是有点在意而已。

　　“晚辈该如何做？”虞晚雪犹豫良久，最终问道。

　　青南欣慰道：“只要看着镜子就好了。”

　　虞晚雪听话转身的瞬间，青南微微动了一下小指，指尖青光一闪。

　　在虞晚雪眼中，原本正展现镜中世界画面的镜面突然泛起涟漪，那平滑镜面紧紧摄着她的心神，将一段时光在她脑海中如画卷铺开。

　　黑夜无声，繁星俱灭。

　　长河孤岛中，莹白古树撑开晶莹的银枝，无数纯白花蕾绽放着淡蓝微光，轻轻摇曳。

　　花落如雪，舞得倾国倾城，将树下一对拥坐相依的人影衬得无比温柔。

　　男子蓝衣似水，女子黑裙如墨。

　　虞晚雪似乎亲自站在他们身前，看着这绝美的一幕，手足冰凉，似乎在现在被抽干了灵魂，只余下苦涩缭绕心间。

　　她不会不认得树下那柄撑开的血色油纸伞，以及静静躺在它旁边的那枚金麒麟面具。

　　世间酸楚，简陋不外如此了。

　　在虞晚雪伤神的同时，镜中世界，萧煜、幽盈、明裳，以及沈清棠身上秦良玉那被暂时封印的意识，都如虞晚雪那般陷入了瞬间的停滞。

　　明裳和秦良玉皆看见，灯辉皎皎，星汉迢迢，正是上元佳节，秦良玉拥着明裳的柳腰，明裳怀抱女婴，绚烂烟火在夜空中开出朵朵光花，反照在女婴明亮的大眼睛中。

　　这一幕令人无比暖心。

　　幽盈却发现萧煜、明裳和沈清棠都突然消失了，她也变回了自己原本的样貌和装束，正站在喧闹的人群角落，同无数人一起望向长街。

　　人声鼎沸，一辆缀满喜红绸缎的华贵轺车徐徐驶过，各方同贺新人。

　　丹红帘幕随风飘摇，幽盈突然感受自己无法呼吸，周围喜庆的气氛酿成了无尽重压，将她的心如同琉璃一样，挤碎成了无数片。

　　轺车帘幕卷起又下落的瞬间，她看见，新郎银发飘飘，侧影挺拔。

　　她看见，新娘大红喜袍一侧，玉璃剑的剑鞘点满玉饰。新娘也很少见所在了绛唇，明艳得不行方物。

　　是啊，除了公主，也只有相国家的千金出嫁，才配得上这般盛大的排场。

　　十里红妆，满城飞花。

　　她也，绝不会认错萧煜的背影。

　　见惯了他一身蓝袍，原来喜袍穿在他身上，也是无比的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