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山中云雾缭绕，白而轻的雨烟笼罩着苍翠欲滴的青山，宛若飘荡在九天之上仙女身边的丝带，令姑瑶山始终披着神秘唯美的面纱。

　　天色已晚，不外天黑与否对萧煜来说，本就没有区别。他的外衣和靴子已经被雨丝和山间草木沾湿，偶有清凉的水珠落入萧煜的衣领，雨水并未带来冷意，反而让他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闲适正在从影象深处苏醒。

　　草木芬芳，雨声淅沥，清风恰好。

　　姑瑶山的美似一种刻在气氛里的轻柔婉约，萧煜无需用眼睛去鉴赏，那丝丝沁人心脾的恬宁便自然而然地经由其他感官，徐徐于身心各处流淌。

　　终于，行至山腰处时，萧煜感受到脚下草叶的柔软，便知他已走到了人烟尽头，山路只修到此处。再往上，即是世人从未探索过的，传说神明存在的灵境了。那些寻觅神女仙踪的凡人，也都止步于此。

　　夜幕降临，姑瑶山迎来了夜晚。

　　萧煜将沾湿贴在面具上的黑发捋至耳后，行动轻微地整了整衣衫，对着山顶偏向一揖到底：

　　“在下镇妖司萧煜，携北辽帝师白子麟信物，恳请神女左右现身一见。”

　　山林间毫无消息，回应萧煜的只有雨声和虫鸣。

　　萧煜对此并不感应意外，他直起身，说道：“冒犯了。”

　　他轻描淡写地踏出一步，往山顶偏向走去。

　　月光透过朦胧的雨雾，在山林空地间投下一片浅淡银白的光晕，馨香的草叶上挂满圆润的雨珠，正泛着晶莹的光。

　　萧煜突然停下脚步，耳朵轻微动了动，身形偏向一侧，笑道：“左右自在下爬山起便时刻黑暗视察，何不现身一见？”

　　一阵寂静后，萧煜听见一串细碎的脚步声接近，来人慢悠悠地踱到了他身前。

　　萧煜出于尊重，正要行礼：“晚辈……”

　　“歪！站那么高，你小子是不是瞧不起本大爷？！”

　　萧煜一怔，这脚下传来的嗓音听着就很猥琐，他还听到了爪子摩擦的声音。他不由得脑补出了一个身材矮小贼眉鼠眼的小老头。不外对方晤面就这般态度着实冤枉了萧煜，他又看不见对方，岂会知道对方模样？

　　稀薄的雾气在林间逸散，萧煜低下头，一时不知如何组织语言。

　　“哟，原是个瞎子。也罢，本大爷念你初犯，不与你一个小辈盘算。”对方的语气从恼怒转为幸灾乐祸，嘿嘿笑道，“你小子可算是本大爷见过的最嚣张的爬山人，在山下那般诋毁瑶姬大人的形象，竟然还敢爬山？

　　你这脸皮可比姓宋的和姓芈的那俩色胚厚多了，啧啧……且等着夜老大如何炮制你这小子！”

　　萧煜迅速分析对方话中的情报，瑶姬大人指的应该即是姑瑶山神女，姓宋的和姓芈的……莫不是指宋玉，和楚王？若是如此，那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至于那夜老大……

　　萧煜很快就获得了答案。

　　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萧煜转身的瞬间，铺天盖地的灵威险些将他整小我私家仰面掀翻。若非他身上帝师的鳞片可暂时发挥护身符的作用，怕是这一个照面就要他倒飞出去。

　　萧煜一片昏暗的视界里，似乎突然泛起了一个正在迫近的，燃烧着的炽热火球，压迫感直追白子麟。

　　大妖。

　　这座姑瑶山里，竟然有一头堪比人族圣人的大妖。

　　“瑶姬大人！”

　　萧煜听见什么工具欢叫着，“嗖”的一下窜了已往，然后又被什么玩意儿“嘭”地一声横拍回来，在空中似乎是转了几圈，落地后一路滚回来，最后撞到萧煜的脚尖停下，躺在地上不停抽搐。

　　雨幕渐歇，云雾散开了一个小缺口，月光从中洒落，在那个骑在红色异兽背上的窈窕女子身上撒满神辉。

　　这异兽生得状如赤豹，额上长有一枚奇异的角，满身毛发遍布焰色纹路，生有五尾，每条粗壮修长的尾巴末端都燃放着一缕深红的火焰。

　　“既是人族仙人远道而来，流夜，阿明，不得无礼。”瑶姬的声音似是应有尽有，萧煜从中听出了林泉之清婉，山风之轻柔，花木之簌簌……似乎现在说话的不是她一人，而是整座姑瑶山。

　　连座下那头凶悍的异兽都顺从地收敛了敌意，萧煜这才得以松了口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湿透。

　　萧煜正欲行礼，忽而又闻瑶姬发出轻疑：

　　“嗯？既来造访，为何不以真面目示吾？”

　　说着，瑶姬便伸出一根玉指轻点，空气泛出一阵涟漪，柔和的气浪刹那间正面穿透萧煜。

　　萧煜满身衣袍鼓舞，然后他猛地弯腰跪倒在地，痛苦地咳出一口黑血，面具脱落的瞬间，解开束缚的漂亮银发也随风舞起。

　　强光骤然充斥眼眸的一刻，萧煜感受到了异常的不适，眼眶发生了剧烈的酸疼，眼泪自然而然地流下。而当他终于适应了灼烁，艰难睁开眼帘的一刻，他看见了自己白皙的双手徐徐由模糊变得清晰。

　　看着从掌缝中钻出的草叶以及上面丰满的雨珠，萧煜宛如成了一尊石雕，一瞬陷入了呆滞。

　　瑶姬收回手指，柔弱地致歉道：“歉仄，吾不知汝之身体衰败至此……为引发仙人血，竟这般掏空天赋，榨干血脉，还以奇毒烟熏双目致使终身不行复明……

　　吾为此地山神，可调动此方天地灵气暂时修复汝之病躯，亦只能做到这等田地，离了这里，汝仍将受伤痛折磨，这副躯体，至多剩一年半寿元……究竟是何人伤汝至此？”

　　萧煜逐渐拾回冷静，他抬起头，明亮清澈的冰眸中依然盛满了难以置信。

　　这即是帝师与他说的，集一方天地之道则于一身的存在么？只是随意一手，便轻松破去了他的伪装，将他的老底揭得一干二净。

　　她甚至还为无法资助自己彻底恢复而怀带歉意。

　　萧煜拍去身上的草叶，恢复灼烁后，他才发现，躺在他脚下，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的不是什么小老头，而是一只花纹奇特的狸。

　　而那头将这只狸拍飞的，名为流夜的异兽，乃一只狰。

　　他也终于清晰地看见了神女瑶姬的真容。

　　言辞终究是有局限的，就像其时他从白龙敖清杂乱的影象中，看见了那个名为夏玄心的仙人。她身上那股睥睨天上天下百万仙神的独占气场，古今无人可相比，故言语无法形容她的仙颜。而此时现在，眼前浅笑的瑶姬高尚而又温婉，散发着古老的神性与柔美的人性交织而成的圣洁，一样难以用言语描述她的美。

　　难怪这只文狸会说，宋玉和楚王是色胚，凡人的两篇文赋基础囊括不了神女的姿容。

　　萧煜突然觉得帝师的话不能全听，好比帝师说神女记性欠好兴许忘了白子麟这小我私家物，让他自己想措施吸引神女注意，好比诽谤，说不定神女一生气就召见他了。

　　想到自己居然真信了，扬言神女是个“五大三粗”的猛女，萧煜就忍不住想捂脸。

　　丢人是真的丢人，幸亏瑶姬似乎不盘算这个。

　　流夜抬起爪子，又轻轻放下，仅这一个行动就让萧煜发生了窒息感。它语气轻蔑，警告道：“你这人族小子，认真不识礼数。瑶姬大人乃炎帝之女，你们人类世世代代自称炎黄后人，引以为豪，见了瑶姬大人，安敢不跪下行礼，叩见‘殿下’？”

　　瑶姬看着坐骑，皱起悦目的眉，疑惑中带着些许斥责：“流夜，汝为何对望月仙门萧仙人如此无礼？夏仙人于众生有恩，吾等该对望月仙门以礼相待。”

　　这次，流夜并未顺从低头。

　　“您未见过萧景和，此子同样银发蓝眼，又身怀仙人血脉，您自然会将他认错。萧景和虽不如夏玄心，但一代金仙翘楚再落魄也不至于如此孱弱……瑶姬大人，您又忘了，这个世上早已没有仙人了。”

　　瑶姬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然而即将触及某个影象片段时，明净的眼眸突然失神。她有些痛楚地抬手扶着额头，腕间响起一阵轻灵的声音。

　　萧煜依稀看见，神女的手腕上系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铃铛。

　　片刻后，瑶姬脸上的茫然消退，她疑惑地看着萧煜，问道：“汝究竟是何人？白子麟缘何命汝来此造访？”

　　萧煜深吸一口气，躬身作揖：

　　“在下萧煜，受北辽帝师之命，恳请瑶姬殿下施以援手，解救北辽沧州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