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渊之中，子黍静静地站着，抬头，不见青冥；低头，不见黄泉。这是一个怎样让人绝望的黑暗世界，似乎所有的恨与爱都是渺小的灰尘，被风沙卷起，落下，沉浮之间，不得自主，所谓生命的偶然和奇迹，在酷寒无情的世界里是那么侥幸，而且也绝不会被优待和珍惜。
子黍的手微微哆嗦着，举起了幽篁剑，不是瞄准任何人，而是对着自己。
圣尊和魔主息争了，人间不必再扑灭，人族和魔族都在欢呼庆幸，而他却失去了一切。这样的人间，纵然存在着，对他而言，与扑灭又有何区别？
剑尖抵在心口，他轻轻闭上双眼，竟是有些忏悔，有些遗憾。
当年，他若是和小薇就这般死在魔渊，或许，会比现在更好吧？
女魃看着子黍的举动，蓦然间也觉得心中碎了一块，眼见子黍要就此了结，终于忍不住大叫道：“住手！我带你去见魔主！”
子黍握着剑的手停下了，女魃飞身来到他的面前，道：“随我走。”
为何去见魔主，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魔渊的深处，有着一个巨大的魔坑，那就是通往魔界的通道，女魃带着子黍深入魔坑，最终穿过那至深的黑暗，来到了龙凤之境。
魔界龙凤之境，因为龙祖凤祖不在，并无太强的存在，况且因为征伐人间，寥寂大地之上更显空旷，唯独远处有一只神鸟飞翔，尚且还值得注意一二，那是朱雀。
女魃和子黍都没有心思去和朱雀打招呼，一路向北，一日一夜后，终于来到了魔界的中心，空桑之林。
女魃先一步踏入林中，子黍随后跟上，穿过那幽静小路，即是澄澈如镜的镜湖。
魔主应攸仪就坐在水畔的一块巨岩上，却已是满头鹤发。
“主上。”女魃来到应攸仪身后，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想求主上一事。”
应攸仪默默望着水面，不用女魃开口，她便知道要说的是何事，可她却没有正面回覆，而是幽幽叹息道：“女魃，八千年已往了，你心里另有什么？”
女魃闻言一怔，所谓的八千年，对她来说，亦是恍若隔世。可这之中，大部门的时光，其实她都在甜睡。
“属下，不知何意……”
一眼醒来，世界变了，自己的一切都和这个崭新的世界格格不入，或许会很失落，很孤苦吧。就像是一个老人，很难再去融入年轻人的世界了。
应攸仪道：“八千年，祖神看似永生不死，可这样的生命又有何意义？我在这空桑之地停留了八百年，人间已往了八千年，这八百年我在空桑的生活，就像是天外的行星般周而复始，而人间已往了八千年，照旧那小我私家间，时间啊，似乎失去了意义，生和死，都是一样。”
女魃默然不语，子黍却是开口问道：“你为何不走出空桑？”
“走出去，又能做什么。”
“空桑是你自己给自己画的一个牢笼。”子黍看着那满头鹤发的应攸仪，哪怕这是一位老骨董般的前辈，他照旧以年轻人的激怒说道：“把自己困在这样的一个牢笼里，说麻木，说人生失去意义，那不是应该的吗？你把自己的心锁死了，却说这个世界毫无意义，要是真的如此，为什么还要做那么多的算计，为什么还要附身到小薇身上！”
说到厥后，他已是情绪有些失控，哪怕对方是魔主。
应攸仪默默地听着，没有动怒，只是眼底的疲惫更深了一分。
她确实错了，八千年前就错了。那个时候，她明明那么伤心凤吟的死，却还在担忧自己不是风华胥和任天灵的对手，没有留下来决一死战，而是急遽带着众人逃入五色界珠之中，就此在无垠虚空里流浪。
论起勇气，她还不如敢于向帝君拼死一战的妖君和舞戚，明知必败，却宁死不退。
这一逃，就是逃了整整八千年啊。
要是她当初不是那么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又何至于到如今这一步？魔界的祖神和大多数飞仙，都是当年追随过她的，她当年记挂着同时和风华胥与任天灵开战的结果，却没有想过，在虚空中毫无希望地流浪下去，对这万千魔界生灵来说，又是何等的痛苦。
“我恨了一辈子，到头来，竟不知自己究竟恨的是什么。”良久之后，应攸仪开口，有些自嘲地冷笑着。
龙渊和凤吟死在风华胥的手中，被炼成了碎星盘。可这碎星盘又被任天灵设计，以洛神珠的空间之力将之封印，然后借助鸿蒙神树的力量抛到了无尽虚空之中，就像是一枚银针抛入了茫茫大海，很难再找回来了。
竹篮吊水一场空，风华胥八千年的谋划就此落空，她本该杀了对方，可是眼见风华胥泰半个身体已经融入天地，却也是无可奈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风华胥已经死了，想要取代天道，到头来，又焉知不是被天道取代？看透风华胥的本体之后，应攸仪心里的恨便消失了泰半，剩下的，更多是辛酸和悲凉。
“主上……”女魃抬头看着应攸仪，想要慰藉，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应攸仪转过身来，容貌虽仍是姣好如少女，眼角的沧桑却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她挥手之间，一缕幽幽荧光浮现，当中竟然依稀透露出了小薇的气息。
“她被碎星盘的碎星之光打中，本已是神魂俱灭，不外在此之前，我的一缕神魂已是逃了回来，还带着几分她的残魂。”
应攸仪终于提及了小薇之事，子黍抬头怔怔地看着那一缕幽光，眼里的泪不禁流了下来。
“三魂七魄，如今只剩下一缕残魄，我并不精通生死轮回之术，救不了她。”应攸仪轻叹一声，如是说道。
子黍听后脸色煞白，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希望随之破灭，这种痛苦，简直比失去小薇之时还要强烈百十倍。
“可是，主上……”女魃开口，有几分欲言又止。
当年，妖君能复生，她也能复生，各自的伤势，可也不轻啊。
应攸仪看了女魃一眼，收回那一缕残魄，道：“走吧，随我去见见后土。”
“后土……娘娘？她有措施复生小薇？”
子黍听后，终于想起了那位魔界最神秘的后土娘娘，主掌幽冥的后土娘娘！
应攸仪眼见子黍神色激动，不忘提点一句，“只是有可能，不是绝对。”
子黍听后，心里又是一紧，抿着嘴点了颔首，不敢再胡乱料想，而是随着应攸仪走出了空桑之地。
这么多年来，应攸仪自己也很少离开空桑，就像是子黍说的，空桑更像是画地为牢，她把自己圈在其中，如同给心上了一道枷锁。
后土之境，酆都之中。
后土娘娘端坐大殿，本是闭目静修，现在却心有所感，起身相迎，便见到应攸仪带着子黍和女魃来到殿前。
“这么多年来，你照旧第一次找我。”后土看着应攸仪，不禁轻叹道。
应攸仪微笑问道：“那这些年来，你可曾找过我？”
后土默然，看着应攸仪，道：“你老了许多。”
应攸仪道：“八千年了，谁能不老？”
后土抿嘴笑道：“我说的老，不在皮相，而是你的心老了。”
应攸仪轻叹道：“心不老，不平输，还要再僵持八千年么？物非人非，人间早已不是当年那小我私家间，你我也不是当年那个你我，到头来，什么都变了。”
后土道：“生死轮回，本就如此，不外总算，你我还没有变得太坏。”
应攸仪和后土相相互视而笑，外交片刻，便见到一缕幽魂浮现，应攸仪道：“你看看，这一缕残魂，还能复生么？”
后土看了一眼，道：“复生，唯有灵魂健全方可。如今这一缕残魄已是十不存一，如何能够复生？”
子黍听后，又急了起来，女魃见此，却是拉住了他，以眼神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那，认真没有措施了？”
“复生虽难，但是却可转生。”后土说这句话时，却是看了一眼女魃，“若是转生乐成，日后未尝不行恢复昔日影象，但这残魄到底能记得起几多过往，也已经很难说了。”
子黍听后急切喊道：“前辈只要能让她转生乐成，晚辈愿支付一切价钱！”
应攸仪看了一眼子黍，又道：“最好的转生之法，是怎样的？”
后土笑道：“连你都来了，我又怎敢懈怠？不外所谓转生，六道轮回，有为人者，有为仙者，有为魔者，也有为妖者，乃至为畜生者，为草木者。若是一着不慎，天地茫茫，这一缕残魄转生成如何模样，却是无法定论。”
应攸仪不禁皱眉，“连你也无法掌控转生的结果？”
后土道：“轮回大道，神秘莫测，单凭我的力量，很难一次乐成，这残魄如此虚弱，可经不起实验。”
应攸仪道：“我助你一臂之力，又有几多可能？”
后土道：“或许七成。七成的概率能够指定她未来转生之体，另有三成却不行控。”
“便没有一定乐成的措施么？”
“这个……有倒是有。”说到此处，后土有些迟疑，“不外，需要一枚上古建木的果实。听说碎星盘已经被流放到无尽星空之中，如今也唯有鸿蒙神树有如今生机，能够逆转轮回了。若是有鸿蒙神树保驾护航，那么非但可以指定转生，而且未来转生的肯定是最纯净的先天仙灵之体，实际上，这就是将一缕残魄融入鸿蒙神树果实之中，以鸿蒙神树之力孕育新生。”
应攸仪听后，颔首道：“好，我去找仙后。”
子黍也要跟上，却被女魃拉住，道：“魔主大人亲自脱手，你就不用费心了。而且你随着的话，反倒延长了时间。听说你如今也算是仙后的门生，想来一枚建木果实，仙后也不会不给。”
听得女魃如此说，子黍也唯有在这后土大殿中耐心期待，时间虽然并不算长，但是内心却是无比煎熬，所幸应攸仪这等能够横跨三界的大能来去自如，不到一个时辰便从南冥回到酆都，摊开双手，一枚金灿灿的果实便漂浮在了虚空当中，竟有一人巨细。
“不错，果真是建木之果。”后土见此，将那一缕残魄招来，随即道：“还望诸位暂且回避片刻。”
女魃听后拉着子黍退了出来，应攸仪也没有寓目，而是走出了大殿。
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子黍在外边等得心急如焚，虽然这段时间并不算长，却颇为难耐，如同在烈火上烤着一般难受。
女魃见此，低声道：“先别急，去四周走走吧。”
子黍哪里有闲逛的心情？可是女魃又道：“你在这里，体贴则乱。如今魔主大人和后土娘娘都在，能出什么乱子？照旧不要打扰她们了。”
子黍听后只得轻叹一声，又道：“这酆都死气沉沉，又有什么可以看的？”
“杜兄这话可差池了，莫非我们六欲府在杜兄眼里就那般不值一提？”一道悦耳的女声响起，子黍愕然，随即神色庞大地看着那徐徐走来的女子。
“你回到魔界了？”子黍问了一句，自觉空话，又直白道：“六欲府的人心机深沉，我怕被算计。”
郦灵仙听后苦笑一声，道：“已往的事，灵仙在此给杜兄赔不是了。可话说回来，灵仙也未曾真正伤到杜兄和杜兄的朋友们吧？在灵仙眼里，杜兄可一直是本门的小师弟呢。”
子黍冷哼一声，“若是师弟，还要如此勾心斗角，你们父女之间，只怕过得也不融洽吧？”
郦灵仙的笑容僵硬了几分，片刻后又轻叹道：“灵仙听闻杜兄前来，还和家父设宴款待，就是想给杜兄赔罪的。六欲一脉，虽然号称掌控人心，却也并不肆意妄为，杜兄又何须这般神色？”
子黍默默看着郦灵仙，片刻后叹息道：“当初我确实受了你们六欲一脉颇多膏泽，虽然厥后知道相互也不外是相互利用，不外世人交往，本就抱有一定目的，我也不是因此怪你们。只是现在实在没心情去六欲府，到时候若是出言顶嘴，惹得六欲天尊生气，不是更为麻烦？”
郦灵仙听后也不强求，而是微微一笑，“杜兄未曾怪罪便好了。”
说罢，微微躬身，向子黍送上了一份礼盒。
子黍一怔，只觉得这盒中之物似有几分熟悉，不禁伸手接过。
郦灵仙朝他笑了笑，没有解释盒中是何物，而是转身款款离去。
子黍见此，打开盒子，却是愣住了。
那是一把剑，龙鳞剑。
当初，龙鳞剑随着小薇被碎星盘星光打中，就此崩裂，化为漫天碎片，不意竟然被郦灵仙收集了起来，还重新恢复了原状。
不，差池，郦灵仙不行能有这种修复神器的手段。将这样一件碎成渣子的武器重铸，可比新造一把神器还要困难许多，这是六欲天尊亲自脱手修复的……
龙鳞剑虽然是妖族圣物，但是在仙器当中档次不是最高的，创世境的祖神，追求的都是鸿蒙圣器，平常用的大多都是沾染几分鸿蒙之气的准圣器，次一些的也是极品仙器。六欲天尊脱手修复龙鳞剑，并不是因为可惜其品质，而是因为子黍。
甚至，这是在告诉他，连龙鳞剑都可以修复，小薇如何不能复生？
哪怕希望渺茫，可是这一把剑之下的心意，却是明明白白。
子黍抬头再看，眼里已是多了不少歉意，可是郦灵仙已然离去，他此时再想去造访六欲府，又有些不太合适，只得自己默默收好了龙鳞剑。
如此等了两日，后土大殿终于重新打开，他迫不及待地冲进其中，却见里面空空荡荡，并无小薇的身影。
“她的残魄还在树果中孕育，转生乐成了，可先天仙灵的降生需要不少时日，这枚果子，照旧带回南冥之地吧，生长的也会快一些。”后土娘娘说道。
子黍问道：“敢问娘娘，到底还需要多长时间？”
“或许，要十年吧。”
听到这句话，子黍有些惆怅。不外，很快他又坚定了下来，朝着后土娘娘叩首道：“多谢娘娘。”
十年，虽然对现在的他来说无比漫长，可是，只要有希望，十年又怎样？即即是一百年，一千年，他也愿意等下去！
应攸仪道：“我去将她送到南冥，同时，也回一趟人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