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妖都，王宫后殿。
妖主颜玉神色凝重地看着床上女子，小薇则是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心神不宁，怔怔地望着屋内的瑞脑香炉。
“三个月了。”颜玉突然轻叹一声，转身看向小薇。
“什么？”小薇看了她一眼，嘴唇轻颤，仍是有些模糊。
颜玉望着她，先是皱起眉头，尔后又摇头轻叹，道：“从她身上的伤口判断，是三个月前受的致命伤。”
小薇抿了抿嘴，道：“可是又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颜玉又转头看了一眼天雪，“若是无心预防，星官亦可。”
小薇忍不住道：“可她在魔渊中生活了千年，论起谨慎小心，只怕天下无人能及，若是连她都无法预防……”
颜玉道：“她有心结。”
小薇闻言默然，过了片刻，又轻声道：“可我们谁没有？”
颜玉脸色为之一变，皱眉在殿内走了两步，又回到天雪身前，指着她腹部的伤口，道：“这是魔气。”
小薇神色一动，对于魔气的难缠，她已是深有体会，可天雪重入魔渊之事也是经过她和颜玉同意的，如今看来，除了魔渊中的神秘生物外，也再无此外可以伤她了。
颜玉接着道：“她既然能从魔渊中逃出来，说明伤她之人实力与她相差不多，但这是致命伤，魔气摧毁了她的五脏六腑，逃出魔渊后便已耗尽她所有的妖元，甚至连出口都没有来得及打开。”
当初天雪要重入魔渊时，颜玉曾给了她一枚内含妖主之力的令牌，可以暂时打开魔渊的封印，但激活这枚令牌自己也需要一定妖元，魔渊只进不出，出口的封印太过强大，若是天雪不急着脱离魔渊，或许另有一丝生机，可在逃出魔渊的历程中，本就重伤的她耗尽了所有妖元之力，恐怕直到今日，那枚妖主令牌才在魔渊封印的压迫之下自行引发，将她带了出来。
小薇听到此处，看向天雪，她的脸上恰似还带着几分焦急和不甘，十指紧扣，似乎要抓住什么工具，却被卡在魔渊封印之中，只能绝望地期待死亡来临……
她期待了千年，煎熬了千年，最终也没能实现那个化解人、妖两族矛盾的理想，而是永远留在了酷寒的湖水之下……
那是整整千年的痛苦和期望啊！
哪怕知道死生无常，可是曾经在魔渊之中生活过，才知道天雪到底忍受了几多灾以忍受的痛苦，追念当初她的音容笑貌，看着如今静静躺在床上的她，小薇眼里也不禁徐徐留下了泪水。
殿外，传来了竹杖之声。
小薇回过身去，只见是天狐妖王，拄着竹杖，佝偻着背，有些紧张地朝着账内张望，已是和寻常老人无异。
“进来吧。”颜玉说道。
找到天雪的同时，她便通知了天狐妖王。
天狐妖王有些艰难地迈动步子，来到床榻之前，看着账内的她，竟是放下竹杖，徐徐跪了下来。
颜玉有些讶然，“您这是……”
天狐妖王道：“她是我族的圣人，理应受我一拜。”
颜玉和小薇都是默然，看着天狐妖王跪在天雪面前，徐徐扣头，尔后站起身来，抓起竹杖走上前去，掰开了她的手。
手上空无一物，可是掌心却带着血，那是指甲划破掌心所刻下的字。
颜玉和小薇亦是凝神看去，只见掌心上刻着四个字。
天一，女魃！
“是他！”小薇看到天一两个字，马上想到了当初颜玉晋升妖主时，那出头阻挠的“老村长”！
天狐妖王冷哼一声，看向颜玉，“那女魃乃是上古魔灵，莫非还在世不成？”
当初颜玉曾深入魔渊救出小薇和子黍，之后与一神秘生物交手，在魔渊中能够匹敌妖主的生物，恐怕也只有上古魔灵了。
颜玉摇头道：“当初在魔渊，与我交手的是混沌。”
天狐妖王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惊道：“混沌没死？”
颜玉道：“死的是女魃，我曾经见过一眼，是一个葬身在万千尸骸之中的小女孩，衣青衣，以手掩面，不见容貌，四周生机灭绝，神魂散尽，绝无再生之理。”
小薇听后，问道：“有没有寄魂的可能？”
上古之人，手段通神，死而复生也不无可能，幽篁仙境之中，上古瑶姬便寄生于千年紫灵芝内，现在更是自称巫灵，彻底从仙境中苏醒，以此推之，这位女魃，恐怕也有死而复生的手段。
颜玉没有回覆，她也只是在魔渊之中见过一眼女魃，万千骷髅阻隔，魔灵混沌又极其凶恶，魔渊最深处的秘密，世上只怕无人知晓。
天狐妖王道：“相传魔渊最深处时空杂乱，方位变换不休，十年如一日，一日如十年，哪怕是数术通神之人，也无法预测其中玄妙……无论如何，天雪既然留给我们这四个字，当中一定暗含深意。”
颜玉道：“此事事关重大，小薇，动用妖国力量，黑暗收集所有天一和女魃的消息。”
小薇颔首道：“好。”
天狐妖王则是看向天雪，轻叹一声，道：“我们狐族有一个习俗，死后必归祖地，还望妖主大人准许我带她回去。”
颜玉道：“这是自然，不外……”
天狐妖王眼里闪过一丝寒芒，“不能声张，老夫自然明白这个原理。”
颜玉嗯了一声，又道：“魔渊封印只怕另有另一条收支口，我会彻查此事。”
天狐妖王点了颔首，看着床上的天雪，又轻叹一声，道：“累了千年，该好好休息了。”
小薇看着她，眼里有惆怅也有不舍，只见天狐妖王在天雪额前轻轻一点，她的身形随之变化，最终化为一只小巧的九尾灵狐，蜷缩在床榻之上，似乎只是睡了已往。
天狐妖王捧起灵狐，将之抱在怀中，拄着竹杖，慢慢向殿外走去。
小薇随着他走了一段路，直到天狐妖王御风离去，才身子一软，倚靠在殿前青铜柱旁，眼里的泪珠又流了下来，突然间抽出龙鳞剑，朝着青铜柱狠狠砍去，火光四射，留下两道极深的剑痕，脸上的神情也慢慢由软弱变为坚强，拭去眼角的泪珠后，转身向着妖廷大殿走去。
在那里，她名为妖无情。
因为唯有无情，才不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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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南岭，界山。
昔日小薇在此诛杀不尊命令的妖族，自称妖无情，而如今朱雉站在界山之巅，后方即是南岭蜘蛛一族的雄师。
哪怕妖廷的威势与日俱增，朱雉和南岭蜘蛛一族始终是南国的异类，不平命令，我行我素，妖廷对此也无可奈何。
“上清已是强弩之末，传令下去，各方做好准备，要不了多久，便能彻底攻破山门大阵！”朱雉这般说着，眼里闪过几分热切，她等了千年，所等的，不就是今天吗？
黑面领命，将妖王的旨意转达下去，数以百万计的南岭蜘蛛一族遍布山岭，任谁见了都是头皮发麻。
就在朱雉计划下令出征时，白面突然来到身旁，低声道：“王上，妖都那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朱雉挑了挑眉毛，“哦？妖都另有好消息？”
白面颔首道：“是的，密探来报，您的老对头天雪，已经死了！”
朱雉眼睛突然睁大，抓着白面的肩膀，道：“认真？！”
白面咽了口唾沫，颔首道：“千真万确。”
朱雉听后愣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徐徐疯狂，像是要掏空所有的情绪，四周的黑蜘蛛在这样的笑声中，竟有不少蜷缩在一起，被那尖锐的笑声给活活震死了。
黑面和白面也觉得这声音太过难听逆耳，不知朱雉是不是兴奋过头了，却见她突然止住了笑声，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凶戾的神色，挥手一拂，妖王之力化为妖元，轰击在南岭山峦之上，一时间地震山摇，无数巨石滚落下来，不少黑蜘蛛避之不及，立即被山崩所埋。
“王上！”黑面和白面都是惊恐地看着朱雉，老对头死了，不应该兴奋才是吗？可她却是轰塌了一座山峦，无意间杀伤了上万本族的同胞！
“天雪死了，哈哈，天雪死了！”朱雉仰天大笑，神色已经分不清是兴奋照旧伤心，突然间一把抓过白面，厉声道：“怎么死的？说！”
白面被她凶戾的神色所慑，战战兢兢隧道：“听说是……是死在魔渊。”
朱雉眼里闪过一抹凶光，“她为什么要去魔渊？！”
白面欲哭无泪，“属下，属下不知……”
“废物！”朱雉一把推开白面，白面马上砸在远方山崖之上，虽是不死，也是伤得不轻，惊恐地看着朱雉，只觉得自家王上恐怕是疯了。
朱雉仍是在笑，可是笑着笑着，突然间就哭了起来。
或者说，脸上虽是在笑，可眼泪却流了下来，分不清是兴奋照旧伤心。
她和天雪斗了千年，论起修为和手段，她都比天雪要强，可是却输了恋爱，而且一旦输了，就是永远输了。
宁谦君早已死去多年，她对上清的执念，有很大一部门原因，其实照旧天雪。可如今连天雪都已死去，那么她千年来的执念，又到底成了什么？
灭绝上清，还娘亲一个公正，这些事如今看来，另有几多意义可言？
知道那一段往事的人，早已寥寥无几。东斗星君如今不知去向，她围攻上清多日，也未曾见他现身，而西斗星君传位给钱钺之后，已是个迟暮老头，恐怕活不了几个月便要驾鹤西去，宁谦君的娘亲元琴歌更是超脱物外，世上难寻，如今连天雪也死了，整个上清与她做对的，只剩下一个后生晚辈钱钺……
千年来的执念终于要告竣，她却突然觉自得兴阑珊，提不起半分兴趣了。
身影一动，朱雉已是消失在南岭界山之上，黑面和白面仍是惊恐地看着她离去的偏向，却基础不敢追上去，生怕遇到她发狂，失手将他们给杀了。
朱雉去的，仍是上清，只不外这一次，她却没有惊动任何人。
斩妖崖下，荒草丛中。
朱雉怔怔地看着四周的一切，这里曾是她的家，曾经也有过一段幸福的童年时光。
倘若真相未曾被揭露，又有谁能看出，那些外貌上的幸福，实则充满了欺骗？
爱与恨都是相对的，她的恨越深，心里藏的爱也就越深。
只是她性格要强又偏激，得不到的，就宁愿毁掉。
所以她失去了宁谦君，也失去了天雪。
似乎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哪怕毁掉一切，她照样什么也得不到。
或者说，她唯一获得的，只有恨，而恨偏偏是最折磨人的工具。
“你来了……”
苍老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朱雉吃了一惊，或许是她心绪太杂乱，竟然未曾觉察到身后还站着一小我私家。
转过身去，只见苏桦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早已期待多时。
朱雉的神色冷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桦摇了摇头，“一个糟老头子，能有什么意思。”
朱雉冷哼一声，“你算准了我会来？”
苏桦道：“朱雉朱雉，朱为红，雉为离，离卦居南，故终处南方。朱字为水，雉字为风，水风为井，其反为困。井初互鼎，可知少年激进，后互节，终能悔悟也。初至四爻为大过，可知曾铸大错；二至五爻为睽，睽为孤苦乖戾，内泽外水，体生用，所行皆非本心；三至上爻为既济，阴阳各得其位，此大功告成之象，可知朱雉其人，始乱终吉，始困终通。”
朱雉听后愣了下，不禁皱起了眉头，“想不到堂堂上清星君，也玩起了江湖术士的花招。”
苏桦摇头失笑，又道：“你若无悔悟之心，又何须来此？”
朱雉眼里闪过一抹厉色，“上清已是强弩之末，本王翻手可灭！”
苏桦道：“灭了之后呢？”
朱雉一怔，关于这一点，她没有想过。
对她来说，告竣夙愿后，生命似乎也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如今的她已经快要告竣这个夙愿了，却也无形中走向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苏桦道：“你我都已是千年之人，纵然妖王的寿命胜过星君，对你来说，又剩下几多年？”
朱雉默然片刻，突然冷笑道：“你刚刚说我命相始乱终吉，杀人盈野，无恶不作，也可以得善终吗？”
苏桦道：“善恶在心，心无咎，则行无咎。你若能放下复仇之念，身心通达，又何须在乎善恶报应，况且纵观千年，天下又岂有命定的报应。”
朱雉看着眼前的老人，他虽然早已对她失去了威胁，可站在那里，平静自如，却是前所未有的达观和通透。
印象中的西斗星君苏桦，却并不是这样一小我私家，仅仅在几年前，他照旧一名颇为强势的星君，杀伐坚决，爱憎明白，与妖族势不两立，绝不会和她多说半句空话。
变了，一切都变了，似乎短短几年间的变化，比过往的千年还要多。
如今她也没有了杀他的兴趣，只是望着前方的荒芜，怅然失意。
天雪死了，天雪死了……
天雪为什么会死的？如果，她一直在魔渊里，永远永远也不要出来，那该有多好？
过往千年的回忆，越来越强烈地涌入她的脑海，朱雉不禁按住了头，头疼欲裂。
妖气和魔气有些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苏桦就站在一旁，如今他失去了所有修为，早已是一名寻常老人，在妖魔之气的攻击下也显得十分吃力，可他仍是静静站在那里，未曾退却一步。
“啊！！啊！！！”
朱雉突然抓着自己的头发仰天长啸，尔后慢慢跪了下去，瘫坐在地上，已是泪流满面。
苏桦不禁摇头叹息，“痴儿，痴儿……”
说着，转身往斩妖崖下的一面石壁按去。
石壁凹陷，徐徐露出一间洞府。
朱雉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他。
苏桦道：“这即是当初宁剑书和柔丝妖王隐居的地方。”
朱雉怔怔地看着他，又看向那洞府，徐徐站起身来，走向洞府，满身都轻颤起来。
洞府不大，尽头的白玉床上，坐着两具骸骨，穿着早已褪色的衣饰，相互依靠着，一如千年之前。
斩尽妖魔之血后，柔丝妖王也只剩下一具肉体凡胎，靠在宁剑书的怀中，却似乎是在笑。
朱雉哆嗦着伸脱手，似乎想要摸一摸柔丝妖王的手，那一双仅剩白骨的手……
突然间，她又停下了手，似乎是怕一旦触碰到两具骸骨，便会让这千年的依偎化为飞灰。
默默望着两具骸骨，她的脸上现出了几分凄然的笑容。
原来娘亲始终未曾忏悔，原来一直都是她错了……
朱雉徐徐低下身子，直至把脸贴在酷寒的白玉床上，抚摸着酷寒的床沿，神色温柔，似乎回到了娘亲的怀抱。
那时候的她，没有嫉妒，也没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