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盛乐城。
一路舟车劳顿,方到盛乐城,元亓音便迫不及待地跃下马车,看着眼前的街市。
仍是她影象中的地方,影象中的人。
子黍随着下了车,看着四周,默然不语。
天府的城镇也和中天一样,虽然修建气势派头稍有差异,人们的衣着妆扮也大相径庭,可盛乐城究竟是一座都市,世界上的都市都是一样的,少不了华美的高楼和恢弘的庭院,也少不了街上的商铺和往来的行人。
唯一差异的,就是盛乐城内的大教堂,萨满神教的大教堂。
天府差异于中天,只有一个势力,那就是萨满教。
所以天府大巨细小的城镇中都可以见到萨满教堂,当中尽是身着羽衣的萨满巫师。
就在子黍望着远处的萨满教堂发呆时,元亓音已是眨着眼对他笑道:“到了盛乐城,就都是我的熟人了。”
她恰似已忘了双方的仇怨,笑得天真生动,像是在对亲密的朋友说话。
子黍朝她笑了笑,道:“走,我们先去宇文家。”
宇文家和元家都是盛乐城内的大氏族,相互有相助也有矛盾,近期来看,矛盾或许比相助还多些。
元亓音的笑容也随着这一句话凝固了。
“你……你什么意思?”她突然有些畏惧,往退却了几步,左右四顾,想要乘隙逃跑。
子黍扬了扬腰间的狼首令牌,“我觉得去宇文家,比去元家好些。”
元亓音脸色苍白,颤声道:“你……你想多了,我们元家和宇文家关系最要好了。他们要是看到你把我带到宇文家,一定会很生气的。”
“我不信。”子黍笑了笑,又道:“那就先去看看萨满教堂。”
元亓音一怔,不知道子黍打得是什么鬼主意。
子黍却已经和龙勿离向着教堂走去,她咬了咬嘴唇,也默默跟了上去。
萨满神教作为天府唯一的势力,信奉永生天神腾格里,而太微天帝便被认为是永生天神的化身,是天神在世俗的代言人,享有无上权威。
因此,太微天帝也是萨满神教的教主,正如紫微大帝是紫微宫的宫主一般。
不外太微教主比起紫微宫主来说,手上的权利却更大。
究竟,天府只有一个萨满神教,而中天却有五大道门和两大玄门。
萨满神教的教徽很奇特,白色的基调上是玄色的火焰,子黍看了半晌也不知是何意思。
元亓音解释道:“天府主要信奉四位神明,划分是生命之声、转生之神、大地之神和烈火之神。白色象征着生命之神和大地之神,玄色象征着转生之神和烈火之神。白色带来生命,玄色带来扑灭。因此我们天府的萨满主要分为黑萨满和白萨满,修习的内容也截然差异。”
子黍点了颔首,又道:“看来你是黑萨满。”
元亓音撇了撇嘴,道:“家里想让我当白萨满,可我觉得白萨满很无聊,就学了黑萨满的手段。”
正攀谈间,只见萨满教堂中走出一人,身披羽衣,头戴七星鸟羽冠,手持火神杖,腰间还系着精美的腰铃,正是一位尺度的白萨满。
这白萨满面容姣好,气质娴静,有一种子黍前所未见的虔诚,因而容貌虽称不上绝美,可那一双眼睛却一尘不染,似乎超脱凡间的仙子,本不属于这凡尘。
元亓音看了这人,却是神色一变,目光有些闪躲。
那白萨满见了她,先是微微一笑,尔后朝着子黍在心口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微微躬身,道:“永生天神在上,几位贵客可要占卜?”
“占卜?”子黍一怔,看向元亓音。
元亓音勉强笑道:“燕秋姐姐,你就别开玩笑了。”
这位女白萨满仍是带着微笑,道:“世事皆有缘,一切早已在永生天的眼中,这两位贵客远道而来,定有许多困惑,占卜之道,天自注定,又岂可轻言儿戏?”
子黍看着她,目光闪动,突然问道:“不知这天府的占卜之术,比起中天的紫微斗数来又如何?”
女白萨满道:“斗数精于算命,占卜精于测运,斗数可断小我私家休咎,占卜却可见天下局势,不知贵客以为如何?”
子黍点了颔首,数术一道需要天分,他虽然凭借原道经而精通道法,对数术却始终摸不着门槛,只是大致知道,中天的数术,都是从小我私家休咎算起的。见微知著,从小我私家休咎算命,本也没什么,不外上古时期数术却并不怎么兴盛,反倒是盛行占卜,测算的多是家国大事,可见占卜和数术推断的领域差异,各有所长。
“不知我能占些什么?”子黍试探着问道。
女白萨满微微一笑,道:“命运二字,玄妙无穷,命虽注定,运却是变化万千。好比人人皆会死,可每小我私家却有每小我私家的死法。令郎若真想占卜,随心而问,小女自是随心而答了。”
子黍听后苦笑道:“你这个比喻虽然贴切,可听着却不怎么舒服。”
女白萨满笑道:“占卜有吉有凶,我自然不会一味说好话。”
子黍吐了口气,问了一个很俗的问题,“要钱吗?”
女白萨满的神色有些尴尬,元亓音则是噗嗤一笑,道:“对对对,一次一万两!”
“一万两?”子黍还没说什么,龙勿离先吓了一跳,“那要几多条鱼啊?”
女白萨满幽幽一叹,道:“占卜之道,变化万千,先前我见令郎,颇觉有缘,或可一占,如今令郎纵出千金,亦是难有结果了。”
子黍看着她转身离去,这才有些忏悔自己出言无忌,忙道:“女人且慢,先前戏言,何须生气?”
女白萨满摇摇头,道:“无事不占,令郎为占而占,亦难有结果。”
说罢,又低头看看子黍的腰间,直到看见那枚狼首令,这才神色微微一变,道:“你认识阿晏?”
“阿晏?”子黍听了名字只觉得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知道说的是宇文晏。
狼首令是宇文家的身份象征,每个族人的都略有差异,这女子能一眼认出,显然是宇文晏的亲密之人。
“原来令郎是阿晏的朋友。”见了狼首令,她的神色稍稍亲切了一些,“一别多年,不知他如今可好?”
“你是……”子黍看着眼前的女萨满,不知她和宇文晏到底是什么关系。
元亓音倒是乘隙奚落道:“姐姐不是精于占卜吗?掐指一算,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女萨满恰似听不出她话里的挖苦之意,仍是淡淡笑道:“无事不占,若没有因,又怎能有果?近些年来,我连阿晏的半点消息都未曾听到,又怎能知道他过得如何?”
“什么无事不占,你就是没把他放在心上。”元亓音撇了撇嘴,还不忘增补一句,“你这个姐姐当的真不走心。”
子黍听到此处,才明白眼前这人就是宇文晏的姐姐宇文燕秋。
宇文燕秋听了仍是没有动怒,只是淡淡道:“各自安好,不必相互打扰,那也很好。”
说这话时,她眼里带着几分出尘的淡漠,果真是神教中人,对世俗并无太大牵挂。
“女人平素也住在教堂之中?”子黍看着她转身的身影,不禁问道。
不意宇文燕秋却道:“我白昼在神教内供职,晚间便回家了。令郎既然是阿晏的朋友,不妨稍等片刻,稍后我自会带令郎去府中歇息。”
子黍嘴角流露出几分苦笑,“我还以为女人这般人物,定是一心神教,原来也要回家。”
宇文燕秋没有回覆,只是默默走入教堂之中。
萨满神教的教堂内,另有不少火神信徒,这个信徒不是普通的信众,人人皆修习真元,放到中天,那就是妥妥的星师。
如今这些火神信徒就盘膝端坐在神教教堂内的大火坛边,默念离奇口诀。
子黍看得出来,他们这是在修炼,神殿上是永生天神的雕像,而永生天神的脚下另有一只巨兽,龟首蛇尾,正是北方玄武。
神殿教堂的上方穹顶是露天的,露出井口一般的天空。因为神殿有好几层,所以这天空也像是井口一般渺远,神秘。
唯一的一点天光落下,就落在大火坛的上方,火光闪烁,照映在四周火神信徒的脸上,显得有几分诡异。
“咔嚓……”
一声轻微的响动吸引了子黍的注意。
他这才发现大火坛之中另有着一片龟甲,这一片龟甲目前已经碎裂。
宇文燕秋默念永生天之名,一步步走到大火坛前。
火光照亮了她,她整小我私家看上去也像是在烈火之中。
紧接着,他便看到宇文燕秋伸出了火神杖,轻轻将大火坛中的龟甲拨出。
尔后,她将龟甲摆近了一些,盘膝端坐,也和四周的火神信徒一般默念起了口诀。
元亓音低声在子黍耳旁道:“看见了吧?这些白萨满神神叨叨的,几多都有些毛病。”
子黍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元亓音似乎对宇文燕秋有些敌意,甚至,是一些嫉妒。
宇文燕秋突然睁开了眼,起身将龟甲收敛在一块红布之中,走到一处神龛前放下,又沿着阶梯上了二楼,不知在做些什么。
“她在占卜什么?”子黍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问了一句。
元亓音道:“还能占什么,无非是前线的军事。她是天府的大占卜师,占卜所得的结果,就连太微教主都市拿来参考一二。”
子黍听后沉思片刻,道:“我没看错的话,她似乎也是位星官?”
元亓音默然不语,脸色有些难看。
光从她的脸色上,已经可以证实这一点了,那就是宇文燕秋的修为至少不会比元亓音低。
片刻之后,宇文燕秋已是重新来到子黍身前,对于先前占卜之事只字不提,只是淡淡一笑,道:“走吧,我们去宇文府。”
子黍从她脸上依稀能看出几分忧虑,显然占卜的结果不太好,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不算是中天之福?
龙勿离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神色有几分怪异。
子黍不解地看着她。
龙勿离道:“我把钱袋丢了,你快帮我找找。”
“钱袋?”子黍一怔,他确实给过龙勿离一些零散的银钱,不外那和他身上的相比实在是九牛一毛,不知她为何突然为此紧张起来。
“是啊,就是在四周丢的。”她看看左右,神色有些懊恼。
“算了,我再给你些就是。”子黍摆了摆手,不知她为何突然在意起了那几两银子。
龙勿离却是跺了跺脚,嗔道:“我不嘛!我一定要找回来。”
女人撒起娇来,往往令男人毫无措施,子黍苦笑一声,只得道:“在哪丢的?我陪你找找。”
龙勿离这才转怒为喜,拉着他道:“你过来。”
说罢,急遽拉着子黍往一侧街巷走,把元亓音和宇文燕秋丢在了一边。
待到走得有些远了后,龙勿离才低声道:“她在做记号。”
子黍一怔,这才明白过来,龙勿离说的是元亓音。
“这几天晚上她都在做灯号,而且就在昨天晚上有人回应她了。”龙勿离飞快说道,抓紧了子黍的衣袖。
子黍心中一动,“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了她晚上睡过的地方,昨晚多出了一些痕迹,和她之前的字迹有些纷歧样。”龙勿离低下头去,冒充在寻找丢失的钱袋,紧接着又道:“而且宇文燕秋的反映也很奇怪,她见了元亓音,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
子黍低声道:“这不能是占卜出来的?”
龙勿离白了他一眼,道:“你真的信她们的鬼话?”
子黍苦笑摇头,指尖一动,却是勾了一名路人的钱袋,转手放了几两银子在那路人身上,尔后高声道:“好了,找到了。”
龙勿离也不得不陪着他演戏,捧着那钱袋笑道:“总算找到了,我就说是在四周丢的嘛。”
元亓音走上前来,嘻嘻笑道:“龙姐姐既然找到了钱袋,不如请我吃一根糖葫芦吧?”
龙勿离横了她一眼,道:“又不是你找到的,为什么要请你?”
元亓音也不以为忤,仍是笑道:“见者有份,一根糖葫芦总不外分吧?”
她显然已看出了一些眉目。
子黍看着她,她笑得很甜,不外心里在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同样,他也不会忘记元亓音当初打他的一掌。
“不就是一根糖葫芦么,哥哥我请你吃,好欠好?”子黍看着她,突然也笑了起来。
元亓音目光闪烁,道:“好啊。横竖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也不怕被拐走了。”
子黍淡淡笑道:“你可以是我的人,也可以是我的钱,还可以是我的命!”
说到最后一句,他脸色一变,已是再无半分笑意。
元亓音吓了一跳,转身想往退却,却见子黍的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脖颈上,掐着她的脖子。
“你……你做什么?!”元亓音双手拉住子黍掐着她脖子的手,脸色徐徐涨红。
子黍道:“很厉害啊,什么时候恢复的?”
元亓音脸色变化,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咳咳,你说什么?我不懂啊……咳咳,让我喘口气!”
子黍冷笑一声,突然在她肚子上打了一拳。
“唔……”元亓音眼里泪光一闪,身子半蹲下来,显得十分可怜和无助。
宇文燕秋一直在一旁看着,直到现在,才淡淡道:“令郎如此搪塞一个女人,不觉得有些太过吗?”
子黍看着她,心里一阵发寒,道:“我总算知道宇文晏为什么要走了。”
宇文燕秋默默看着他,没有说话。
子黍冷笑一声,接着道:“有你这样的姐姐,他若不走,置β要疯了。”
宇文燕秋眼眸一动,这才淡淡道:“你错了。”
“哦?”子黍的手搭在元亓音的心脉上,看着宇文燕秋,眼里满是戒备。
“我只不外想让令郎放过她而已,元家和宇文家是世交,令郎这样挟制一个女人,难免有失风度。”
子黍仍是冷笑。
宇文燕秋接着道:“令郎若愿放了她,看在阿晏的情分上,我们宇文家仍会将令郎视为贵客,绝无人敢伤令郎分毫。”
子黍道:“只怕到时候,沦为阶下囚的就是在下了。”
宇文燕秋神色稳定,竟是伸出了右手,道:“令郎若愿信燕秋,燕秋定不会让令郎失望。”
白嫩的右手,素净的美人,此时的宇文燕秋看上去就像天上神女,一尘不染。
她看着子黍,眼里纯净真挚,绝无半分虚伪。
就像虔诚的信徒在对着天神起誓。
子黍犹豫了。
宇文燕秋很美,虽不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可她眼里的真挚却胜过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她似乎天底下最纯洁最纯粹的圣童贞,说的话天生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历史上有不少教派都有圣女,圣女的实力或许不是最高的,可她们的魅力显然能折服任何男人,甚至女人。
因为比起美貌来,她们拥有一种更珍贵的工具,那就是真挚。
这种真挚,在某种水平上甚至可以酿成牺牲的狂热。
当一个女子宁愿牺牲自己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都市乐成。
子黍能看出来,宇文燕秋没有说谎。
说谎的人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他看着那只白嫩的小手,徐徐抬起了自己的手。
“别信她!”龙勿离突然在他耳旁喊道。
子黍一惊,似乎从梦中惊醒,眼前的圣女身上的色泽消失了,又徐徐化为平凡。
她照旧那个宇文燕秋,可是在他眼里早已没有先前的那种圣洁之感。
宇文燕秋轻叹了一声,收回了手,默默退后一步。
子黍额头上却已是有了冷汗。
适才,她显然对他动用了某种神秘巫术,影响了他的想法。
北国萨满最精通的就是利用神魂,当中的强者甚至可以将自己的意念强加给他人,让他人酿成自己的傀儡,为自己所驱使。
若没有龙勿离从旁提醒,只怕他也早已沦为了宇文燕秋的傀儡。
“妙手段,你比元亓音强多了。”他抓着元亓音退后两步,如临大敌般看着宇文燕秋。
元亓音在这种情况下仍忍不住反驳道:“乱说,我,我才不会比她弱……”
宇文燕秋摇头轻叹,道:“燕秋本真心相待,奈何令郎却不愿相信。”
子黍冷笑道:“我若信了你,只怕早已沦为了你的傀儡。”
宇文燕秋正色道:“天下间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若真如令郎所言,神教中万千教众,岂非皆是天神的傀儡?可我们也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的爱恨,之所以愿为永生天献出一切,即是相信永生天能带来真正永恒的幸福,也将是所有人永恒的归宿。若是永生天做不到这一点,又如何能够令人信服?燕秋若不能做到对令郎的允许,又怎敢要求令郎相信燕秋?”
子黍道:“你要的信任,价钱太大。”
宇文燕秋嫣然一笑,道:“价钱虽大,可你永远不会忏悔。”
她没有再对子黍动用精神攻击,只是徐徐道:“众生皆苦,谁又不愿有一个永恒的归宿?令郎可想过前世,想过来生?人生天地间,渺渺一沙尘,这世间万物由那边降生,又终将走向那边?天地之宽大,命运之玄远,又有几人能够参透?万灵生灭,苦乐悲喜,世上种种幻象,又如何方能勘破?”
子黍摇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
宇文燕秋道:“你若真的入了神教,就明白了。”
子黍确实明白了,他虽然还不明白萨满神教的世界观是怎样的,但好歹已经明白了宇文燕秋的意思。她确实没有说谎,她确实会庇佑他的宁静,因为一位信仰神教的信徒,又怎会是天府的敌人?
只可惜他虽然对萨满神教充满兴趣,却还没到宁愿为之献出一切的田地。
于是他摇了摇头,带着元亓音走了。
宇文燕秋默默看着他,没有脱手阻拦,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
只有一声悠悠的叹息,似乎在叹伤世人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