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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英华

第六章 屋中有人

大明英华 空谷流韵 2132 2022-09-03 07:55:01

  灶房后,弥漫着泔水臭味的院中,一个赤膊的土匪从麻帐子里钻出来,下了竹榻,点上油灯。

  他惊讶地盯着韩希孟和郑海珠。

  似乎一只泥塘里的蛤蟆盯着一对天鹅。

  婆子翻个白眼,道:“这是大当家和二当家收来的秧子,先关在此处,过几日再圆房。你把门开了,押着她们进去,我去灶间给她们弄点儿吃的。”

  赤膊佬恨不得把眼珠子都黏到两个女子身上去。

  痴了片刻,他才听明白婆子的付托似的,将口水从漏风的豁牙间吸溜回去,捞起腰间的钥匙串子,叮铃哐啷地打开那扇斑驳的门板。

  门开处,一团漆黑,一股比院中更难闻的粪臭扑面而来,黑暗深处还断续传出“呼哧呼哧,呜噜噜,咩咩咩”的声音。

  原来是个不算小的牲口棚。

  赤膊佬端起陶盘油灯,照清墙角由几块石头垫高些的木板:“你们,睡这里。”

  说罢瞄了一眼郑海珠被缚的双腕,终究不敢造次,转身出去,将门又锁上。

  棚子靠近茅草顶的地方,有两扇小小的天窗。

  星夜微弱的光线漏进棚子,聊胜于无,资助郑海珠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她尽力将手腕撑开几分,增加一些运动能力,然后蹲下来解开肩负纽襻,从里面抖落出三四件罗衣,跪在肮脏的木板上,艰难地铺展开。

  韩希孟虚弱地望着她。

  两个时辰前,在船上,郑守宽用藏起来的剪子剪断自己的绳索后,郑海珠绝不犹豫地命令这个小侄儿跳水逃走,去报官,自己则留了下来。

  韩希孟收留这对带着手艺来投奔的闽地姑侄,已有小半年。

  端午节看龙舟时,她在桥上被人挤下水,郑海珠身手极其敏捷地跳下去救她上岸,故而,她知晓郑海珠水性很好。

  但韩希孟是个旱鸭子。

  今日,郑海珠没有丢下她。

  其时,郑守宽如泥鳅般钻出船尾的竹屏风、滑入河水中后,郑海珠艰难地运动着手掌,从肩负里摸索出月事带,找出水红与黑青两个染料瓷瓶,依次倒在布片中央,斩钉截铁地对韩希孟说“我给你穿上”。

  事实证明,这一招简直骗过了匪首,为掩护韩希孟的清白赢得了时间。

  现在,韩希孟只是缄默沉静地看着这个结缘不久、但数次为自己带来宁静感的侍女。

  她不计划去提“阿宽能不能从你指点的巡检司喊来官军”这样的问题。

  身为主人,在绝境中期待时,平静与坚强,也是对忠诚下属的一种勉励。

  郑海珠铺好罗衣,转头对韩希孟道:“小姐,先迁就着歇歇吧。”

  韩希孟坐上去,往里挪了挪,靠在茅草混着黄泥糊成的墙上,柔声道:“你也来这样靠着,舒坦些。先别睡,那婆子不是说去给我们做吃的么?我们得吃工具,否则哪有力气出去。”

  郑海珠见她没有泄了精气神,颇为欣慰。

  遂也爬上木板,闭目养神须臾,开口道:“小姐,我斗胆问一句,韩府此前,可冒犯过什么小人?”

  韩希孟明白她的意思,应承道:“我也觉得蹊跷。那个独眼龙劫船时,闯进舱门直接叫出了我的闺名。但家父生前为官时,官声清明,叔叔更是素来寄情于丹青,何来政界政敌之说?我家对佃户和铺子里的雇工也无欺压凌虐之举,能冒犯何人呢?”

  “小姐这趟偷偷出来,除了我与守宽外,另有谁晓得?”

  韩希孟否认:“怎会还让别个晓得?若他们去禀报叔叔婶婶,我们前脚到苏州,叔叔婶婶定然急得后脚就派管家追到了。那位刺绣前辈脾气乖张,顶不喜欢这般声势。但我怕叔叔婶婶吓得报官,只留了信笺,说是来苏湖一带造访高人。”

  郑海珠点颔首,沉吟道:“姑苏城中,我们造访那位前辈时,亦隐瞒了身份。守宽嘴巴紧得很,且每日就是在绣坊帮着洒扫庭除,不会泄露什么。啊哟……嘶”

  郑海珠说到一半,忽地被蚊虫叮咬,立秋的蚊子凶如虎,这水泊之地的蚊子尤其毒,叮起人来如蒺藜扎肉,刺痛与奇痒并至,令她本能地叫作声来。

  韩希孟苦笑着打趣道:“蚊子才相中你呀?我已被叮了好几口。”

  二人正抬手去轰蚊虫,但听得羊栏猪圈的那一头,蓦地传来男子的声音:“两位,在下将蚊帐给你们吧。”

  饶是这把嗓子醇厚和悦,韩、郑二女也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这茅草大棚里,竟还关着个男人?

  ……

  大棚深处一阵咿呀轻响,那人似是踩着竹榻,继而,圈中已夜寐的羊儿感知到有人走过,又叫唤起来。

  铁链声由远及近,待人影行到天窗四周,郑海珠才看清男子的大致轮廓。

  中等身材,穿的长袍应是大明男子最常穿的直裰,手上拿着一团工具,支楞出长长的杆子。

  男子在七八步远的地方站定,未再靠近,徐徐道:“刚刚,恐令二位深夜惊疑局促,在下未立时发声,想着等天亮时再说,实非有意偷听二位商议,陪罪陪罪。有劳女人来取麻帐,帐子四角有竹竿,插在地上即可。”

  韩希孟见这男子也是同病相怜的被囚之人,又言语斯文,遂不想拂他美意,付托郑海珠道:“去谢谢这位先生。”

  郑海珠忙上前,接过麻帐时,躬身致谢,好奇地问:“那些匪徒,竟然给先生蚊帐?”

  男子道:“是白昼里一个年轻匪徒拿来的,我听看守唤他二当家。确实奇怪,劫我的几个匪徒都凶神恶煞一般,倒是关进来后看到的那个二当家,和颜悦色。”

  韩希孟站起身,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做了个福礼,开口道:“请问先生,何以被他们掳来?”

  那男子叹口气道:“他们劫了我的盘缠,杀了我的家仆,却并不杀我,而是捆来匪窝里先关着,且并不让我写家信讨要赎金,我猜,应是要将我交给对头。在下的大限,恐就在这几日吧。”

  韩希孟闻言,说不清是物伤其类的悯恤之情,照旧骨子里的侠气在险境中忽地冒出来,镇定道:“先生莫要自弃,识趣行事或可逃出生天。就算先生终遇不测,请现在便将身份说与我二人听。若猜到对头是谁,尽可见告。我和侍女能出去的话,也好替先生知会家人,为先生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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