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程真烧鸡诱白狐
议事房中,戒律院首座面色阴沉。
“方丈师兄,早在你提出请四公主上山时,我已觉此计不妥。”
“如来降世之事,非人力所能求之。”
“咱少林有此异象,已是幸事,却又如何能指望如来在短短一月内降临两次?”
“其时师兄你却言之凿凿,让我等相信你自有妙计。”
“好了,如今四公主给出三日之期,师兄可曾谋划好破局之策?”
戒律院首座与方丈的关系素来不错,当着众位高层的面一番责难,不是为着争权夺利,而是真的被气得要死。
当朝四位公主之中,只有四公主素与空门亲善。
倘若少林开罪了她,便等若亲手扔开最后的救命稻草。
八百门生的生死,全瞧方丈能否满足得了四公主。
佛光加身,对少林寺而言固是莫大荣宠,于四公主本人的声望职位亦大有资助。
教她空欢喜一场的结果,少林负得起吗?
素有公正之名的戒律院首座话既出口,众首座眼神交会,自有了想法。
换在平常,闭门聚会会议就是方丈的一言堂。
可眼看连少林也将不复存在,谁还在乎放胆直言会开罪方丈啊?
一名首座沉痛说道:
“咱们虽然被三公主视为眼中钉,但在朝野尚有一定势力,未必会立时遭处置惩罚。”
“方丈帅兄这自以为高明的一着,却是一手把少林推到了悬崖边上,再无盘旋的余地!”
另一名首座阴侧侧说道:
“事到如今,方丈师兄最好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求那四公主只记恨于你。”
“只要你一天仍是本寺的方丈,四公主总不会伤你。”
“而她对你言而无信的反感,也不至于延伸至少林全体身上。”
众说纷纭。
少林方丈不发一言,只是伸手整理着垂在鲜红袈裟前方的雪白长髯。
突然问龙树院首座道:“她在你那儿,可有异样?”
年岁该已相当不轻,外貌却宛若壮美青年的龙树院首座微微一笑。
“自她迁入龙树院,未曾问过我半句话。”
“若方丈师兄问我的话,四公主心中从没把我们看成一回事。”
“她盼望与空门大寺交好,抗衡主张压制三教的三公主,交好的却非一定是我们不行。”
众位首座原也心里有数,但甫一听得龙树院首座之言,登时五味杂陈,说不出甚么话来。
相顾之下,均见各自面色惨然。
少林立寺千年,何时竟沦落到要指望一个小女人来续命的田地?
五十年前那场变故,夺走的不光是少林一代的妙手和未来的生长基本,更是千年大宗的心性底气。
说白些,就连少林自家的高层们,也不再相信日后能有重整旗鼓,重回昔时职位的时机了。
天佛降世,原本是不行多得的机缘,能教僧众们自信得佛陀护佑,未来可期。
可连眼前的难关尚且过不去,又谈何未来?
满室目光都射向了方丈。
只听他徐徐说道:“上山鉴赏天佛降世一事,是四公主主动致函本座提起。”
“就算本座婉拒,四公主自此对少林没了期盼,只会改为支持另三寺之一,不会再管本寺的死活。”
“暂时允诺,邀她来寺一行,倒仍有转圜余地。”
众位高层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本座知道你们要问,为何不早早向你们交接实情?”
“只因本座直至现在,犹自心存侥幸,相信如来既已一度赐福,总不会真的任由少林就此消亡。”
“大伙儿都散去吧。三日后若无奇迹,这就是咱们的最后一次聚会会议了。”
直待得众人散去,方丈说道:“师弟且随我来。”
唯一没有离开的杂役院首座点了颔首。
两人穿过重重院落,行经因着某个原因未曾修整的破庙废墟,绕过三松相望处,止步于某座岩壁前。
夜风阴凉,纵以两位高僧修为之强,袍袖仍是止不住地颤卷起来。
岩壁凹陷处,安放着一座小小木佛,佛前盛水的银盘历经风霜,光华已黯。
方丈漫步上前。
杂役院首座忽道:“师兄且慢!”
“师兄可知这一步走了出去,将有何结果?”
“若是一切顺利,少林或可就此蠃得四公主的欢心,短期内得保平安,恒久而言更可缓图再起。”
“但少林门生的心境,今后就被彻底打碎打烂,再无回复的时机了!”
“山门有难,方丈和诸位首座无力护法,反倒要借助一头喜怒无常的山妖外力,求得一时之苟安。”
“门生们心里清楚性命是乞来的,又如何发自内心相信,少林将有再复荣光之日?”
方丈平淡问道:
“你我不说,谁会知晓?”
杂役院首座登时语塞。
“说到底,师弟只是怕自身心性蒙尘,今后证不得正法。”
“何曾有把少林八百门生的安危放在心上?”
“本座既蒙恩师选中继这方丈之位,一己修行荣辱,便已及不上门人性命来得重要。”
“坏的是你我的心境,成就的却是门生们他日得证大道的机缘。这笔交易,本座认为颇为划算。”
他不再说话,手刀割开腕脉,让鲜血流进银盘之内。
杂役院首座挣扎良久,终也长叹一声,割开腕部献出鲜血。
滴答,滴答。
方丈极重开口,打破寂静:
“混沌初开,白狐狸精。”
“勿忘昔日与我少林先祖以血立约,须要时脱手助我少林一次。”
“此乃上代方丈仅存于世的两名门徒之血,谨作凭证。”
“汝当施展大神通,泛起天佛降世之幻象,好瞒过那人皇之女的线人。”
“此事事后,少林香火当分出一半,供汝塑造神祗金身!”
半晌。
近一刻钟。
乃至一个时辰,仍是万籁无声。
而两位高僧也无行动,只是站在原地,任得那越发张狂的晚风咆哮刮面。
此时,少室通往太室山道某处树林开外。
“真是可惜呢,老僧人们。”
“与你们的师父立下血之盟约的,乃是奴家的本体。”
“既然本体尚在甜睡当中,盟约对奴家就没有约束力喔。”
“要怪就怪那个前往极西之地的僧人吧。要不是他,少林也不会落到今日的昏暗境地。”
“嘻,但他偏偏又是你们自己教出来的,那么该责怪的到底是谁呢?”
长发长袍半黑半白的女子妖瞳藏笑,难掩幸灾乐祸之意。
究竟那逼得她在此甜睡的,和那乘机与她定下血盟的,同样是少林僧啊。
兴衰有时,天下门派莫不如是,对享有千年寿数的她而言也算不得甚么。
突然间,她鼻尖一动,似是嗅到了熟悉的香气。
比起两个老僧人的鲜血甚么的,要吸引得太多了。
白狐笑意妩媚。
“哪怕是像你般的特殊之人,也抛却不了对身世之地的情感吗?”
“念在吃过你的烧鸡,就临时与你见上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