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天家父子
江临月的呼吸放得轻浅,背靠着他坐他膝上,只觉得身后的人似乎真的不愿直面她。
可他照旧说了。
“九岁以前,我最喜欢念书做画。战场上刀枪无言,做梦都没想过未来会去领兵打仗。”
说来也是,哪怕其时的静妃不若其他妃嫔那般受宠,也算是先皇跟前叫得上名字的主子,家族亦是尚有官身在朝。好不容易生下十三皇子,在宫里也是养尊处优地哄着,好好念书教着,骑术武术等等不外是用以强身健体。没有谁真正寄愿于让他去打仗。
尤其那时候,萧南夜小小年纪,常有惊人之语。太傅除了太子,在圣上跟前最常夸赞的即是他的天才。念书背书、做文章、画画,萧南夜都是拔尖的。其中最长于画。
太子是嫡宗子,排行第九,其实中间另有几位皇子,俱都夭折。
十三皇子不外和太子相差九个多月出生,年岁相近。
如此对比之下,天子整日听太傅对他俩的评语,怎可能听不出来太傅真正欣赏的是谁——
“十三皇子差就差在身世,倒是确有大才;性子来说,比太子稍显沉稳,平日里待人却也柔和、尊敬……”
按理说自己的儿子个小我私家中龙凤,天子没有不开心的原理。
可问题也恰恰就出在这里。
在萧南夜九岁生辰当天,先皇单独把萧南夜传进御书房,转述了太傅这番评语。
小小年纪的孩子,过生辰时满脸喜色,哪里听得懂父皇说这话的时候是个什么心境。
只见父皇面色一沉,问了一句:“你是想和九哥抢吗?”
抢什么、为什么,他说得都不甚清楚。
萧南夜只看得出父皇像是不兴奋,便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半晌,先皇便一挥手将他送出去了。回到静妃宫里,萧南夜便悄悄问她自己怎么惹了父皇生气。静妃一听他说起这事,脸色煞白,第二日一早便对萧南夜道:“今后以后,你爱做的,都不要做了。什么事情做得好,更不要张扬。须知如此方能保命!”
说罢,静妃还怕他不懂似的,将他肮亓画笔杆子、宣纸尽数派人收起来,相关书卷束之高阁。
萧南夜被母妃的神色吓坏了,只是颔首。回味半晌,又问道:“那儿臣能去做什么?”
“去骑马、习武,做那些太子不需要会的事情,但也不要主动请缨去做什么。”
静妃摸着他的脑袋,徐徐蹲了下来,脸上滑过两道清泪。
在萧南夜拿起帕子替她擦拭的时候,说了声“乖”,又道:“只盼你父皇认真念着你,你便自有去处……”
其时静妃说的话,萧南夜一点都不懂。只是下意识心疼母亲,下意识地顺从。
厥后放弃了一切,随着人练骑射、悄悄读兵书之后,他便徐徐明白了。
母妃是唯恐他酿成同韩信一般满口“生乃与哙等为伍”的狂妄之人,惹得父皇怀疑。
幸亏如此韬光养晦两年之后,萧南夜十一岁时得命随军出征高丽,今后戎马半生。乃至太子即位之后,亦是恪守天职。因战功得以奉王,今后尽心护持兄长,平安无事。
唯一遗憾的,是先皇驾崩之前静妃秦氏因病薨逝。他在外,并未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
江临月赠的笔形玉坠,用心奇特,反倒是令萧南夜想起他亦曾是个锋芒毕露的少年郎。
她听罢,只觉得萧南夜说许多事时一笔带过,其间定然盖过了不少艰辛。
譬如不得不放弃画笔舍弃本心、逐渐认清天家情感凉薄、幼时便上战场亲见人杀敌、乃至秦氏究竟是不是真正因病而死……
如此种种,追究起来肯定亦是惊心动魄。
可身后的男人,至今夜已往,也才活过二十载而已。
“殿下原来文武双全。”憋了半晌,江临月只说出这一句话。
她不愿多慰藉、多显同情,勾起他愈多的伤心事。也知道萧南夜不愿显得卑微。
但此时她亦不知该说什么最好。
谁知萧南夜闻言,倒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笑得少,在她耳边笑时,耳膜和身后的胸膛微微震动,令江临月禁不住脸上染上红霞。
“原来本王在你眼中,倒照旧因祸得福了?”
江临月怔了怔——
原本萧南夜只是颇通文墨,因着应对先皇怀疑,反而文武兼修了。细细想来……
可不就是因祸得福嘛!
这好话,倒是慰藉人的良方。江临月小鸡啄米似的点颔首,连忙认了下来。
似乎煞有介事道:“没错,昔人皆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可不正是这个理?”
“嗯,我们临月说得是。”
萧南夜心情甚好,搂着她亲自下马车,外头已是月亮高悬。
似乎已经快夜半了。
转耳就听打更人高声道:“平安无事!”他们便知道果真已经过子时了。
他捂着胸前的玉坠,和江临月走进院子,到了醉芳亭前,脚步便停了。
“等等吧。”
江临月披上了红玉拿来的厚实披风,和他坐在亭中喝了几口热茶。
转头却看见萧南夜仍然在抚摸那玉坠,似乎十分珍惜。
“殿下这么喜欢?”她也兴奋。
萧南夜却道:“细细摸起来,怎么另有点糙……你偷偷找的哪个三流工匠?”
江临月脸立即黑了。
“这是妾身亲手雕的。妾身母家未曾落魄时,开的是珠宝铺子,幼时一直佩戴的玉也是我娘雕给我的,妾身从小学的即是娘亲传的手艺。家里老师傅都从未说过妾身三流!”
这可是她家学啊……
气死人了。
萧南夜听到她自称“妾身”,便脸色变得柔和许多,拉起她的手拍了拍。
“家里的师傅,怎敢说少东家手艺欠好——知道了。”
说着说着,又笑起来。握着手里那块玉坠,愈发跟个宝物似的。
这已经是今日第二次了。萧南夜笑得真多。
江临月想着,突然也不生气了。
萧南夜突然奇道:“你身上戴着玉?本王从未见过。”
江临月苦笑。
“被逼婚那日许是行动太慌忙,丢了。结婚前我在家中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不是没想过可能落在那个陌生男人房里了,可是她不敢回去看。万一他还住在里头呢?
萧南夜听说丢了以后,面上却露出恍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