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简朴地跟曹银对话离别,她的车驾徐徐远去,我摸了摸干涩无泪的眼角,释然笑罢,大踏步走进了府。曹丕不在,倒是碰见几个面生的媵妾,在前院荡秋千。我拐了几处幽径,才在后园小池塘边的亭子里,找到任霜的纤瘦的身影。侍婢在远处候着,独她一人侧坐在亭柱沿,蹙眉鉴赏满塘的浮萍。
临水照花人,何怜露与霜。是对任霜这样的女子最好的诠释。可惜这样孤苦、敏感、卓尔不群的人,支付了爱,一生只被她恋慕权势的丈夫捆绑。
我捧起梅叶筐,正要笑着打招呼,任霜也扭过头来,将我惊愕得说不出话!顾不得滑落于地的竹筐,我扑上去连抓住任霜的手,上下检查一番。
只见任霜眼睛哭得红肿,双颊泛红,有指甲抓破的痕印,除了脖颈上轻微的勒痕,另有满臂的刀痕,一条一条不深不浅,却触目惊心。胸臆结气,我缄默沉静了半晌,才沉下脸小心问道:
“是他这样待你的?”
“不,是我自己,”任霜抽回手,轻飘飘地解释,看不出任何说谎的意思,“他曹子桓还不至于对女人动手。”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人心是会变的,二嫂。”
“这些……都是因我爱他而遭受的报应。”
“报应?连同数年前的巴掌也是么?”我冷笑道,“那才是他对你真实的情感,多年来他再没有动过手,可那样的冷暴力才是最阴险的胁迫手段。若二嫂为他发狂发狂,伤害自个儿的发肤,甚至不惜支付生命的价钱,那才是真顺了他的意呢!何苦来?”
“……”
任霜噙着泪告诉我,这半年来,因三件事她与曹丕的关系急剧恶化。
第一件是绣坊的生意不被曹丕支持。
凭恃精彩的绣工武艺和相府少夫人的身份,任霜的绣坊生意如日中天,早在邺城扎稳了脚跟,城中仕宦女眷常以上等绢丝来易换。可女子计划家业到底惹外人眼红,邺城有不少迁居而至的谯沛丁氏族人,他们原是丁夫人的母族,丁夫人在时便曲意讨好,随着曹氏家业扩大,卞夫人当家,卞氏、甄氏的外族在相府待遇丰盛,谯县丁氏早已是鸡肋弃子,自然受了曹操冷落。可他们又不敢去招惹以酷法著称的西曹掾丁仪,便缠上了丁夫人的外甥女任霜,每每扮乞求怜,欲分邺地良田以置备工业。
“二嫂原本为了孝心,绣坊所得,半数都拿去服侍了医生人,医生人却散财以资府中用度,府中上下皆念着医生人的好,哪知是二嫂的功?反迎着主君喜幸亏背地里嚼舌根,二嫂竟一点都看不明白;如今又来了一群贪得无厌的吸血鬼,二嫂还要养着供起,纵我是二哥,也当与您争辩个明白!”
任霜抹泪道:“妹妹,你照旧太年轻,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朴啊。”
“那是怎样啊?”
“子桓所惜,非为数匹绢丝;我母族之人所求,亦远不止钱帛,还欲逼我谋官于子桓,我不愿行此勾连宗族之事,更不愿给子桓带来麻烦。可丁氏一族到底差异,我父亲原是青州乐安人,在诸侯会盟酸枣时投效了丞相,厥后又娶了我母亲。
“再厥后,父亲随丞相征讨黄巾,终为贼所害,任氏遂在谯沛族支零落,全仰仗我外祖家照应。母亲早故,是我姨母在曹府将我带大。我若分毫之利不让与丁氏,倒显得我薄恩寡意,也让子桓留人口舌。”
子桓,子桓,照旧子桓,可那个子桓基础不收你的心!!尽是些没眼见的破落户,为什么要他们不劳而获?我愤愤不平地腹诽着,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已经开始用“破落户”来形容穷亲戚。
第二件是任氏宗亲引出的价值观对立。
“青州乐安博昌任氏宗族势弱,没有中兴之男,仅有我的一位堂兄,名唤任嘏,酸枣令贤人任旐之子,是块蒙尘的珠玉,早惠博学,素以品德著称乡里。多年常有书信往来,可惜这十余年来,我未曾为他在相府谋取一官半职,他也从未主动提及此事。原本凭靠自己被举孝廉,在地方任职,不知怎的,被丞相得知了,非要征来邺城为官。”
“那不是好事么?他是你兄长,若他能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也没人敢轻视你了。”
“不,你不了解他,更不了解曹家,”任霜满脸写着惊骇,直摇头,“我堂兄怯而义勇,守贞葆节,可任地方郡守而难与朝中豪贵角争。子桓是知道我伯父贤儒声名在外,才起了心思要招揽我堂兄为他所用。月前他提起此事,我断然拒绝,竟遭他讥诮,说我母族兄弟,个个平庸无能,现在有心抬举任氏,还不识好歹,还说……娶我这样不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有何用!?”
说到心痛处,任霜已是潸然泪下,可照旧掩帕藏住倔强的神容,咬牙继续骂道:
“当年,是我失了心智,贪恋那少年的才气与薄恩,非要嫁给他,是我叛逆了我姨母,是我辜负了我自己的大好青春!”
我扶住任霜哆嗦的身躯,努力使她平静。心跳得飞快,我明白,仅仅是这样两件事,还不足以摧毁任氏心中执念。
第三件是无子和妾婢引起的伉俪怀疑。
任霜告诉我,数日前她与曹丕起了最后一次冲突,是前所未有的发作和争吵。
丁氏族人重复磋磨,见任霜依旧冷若冰霜,不愿做违心之事,便也借无子无宠之事当众来挖苦她,横行撒野的小泼皮,被卞夫人当着甄家老夫人的面打出了府去,反像个狗皮膏药似的,去夏侯府家认亲去了。
任霜重复因无子之事受府中人和外人奚落,如今卞夫人也没好语宽慰,见她只与甄氏生的孙女其乐融融,难免心灰意冷,夜间重复自责自己没有生育之能。
“那……不是你的错。”
皱眉听完全部,我心愈发酷寒,双目失神,只麻木地吐出几个字,让任霜倚靠在自己身侧,让夜幕寒风将亭中的我们裹紧。
“不!就是我的错!我花光了所有积贮想要查明自己身体的原因,悄悄托人遍寻名医……可是……”她的情绪忽而又异常激动起来,似乎看见了什么恐怖的工具一样,面孔深深地凹陷下去,唇止不住地打颤,说出了那个她无法接受的事实。
“子桓,曹子桓!你二哥!他竟然……是他在给我喝过的汤药里,加了此外工具啊!……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真的从未想过要有我们的孩子……谯县丁氏,在他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一根刺啊,令他要刺回在我心里啊?”
任霜凄凉地笑了两声,掩袖埋头进了头发里,我紧紧抱住她,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浊泪。
其实,我早就料到这样的真相,或者说,府中明眼人都能猜得出一二,可唯有当事人任氏不愿相信,也从来不去追究,直至逼到绝路。
“那前日劈面对质时,他否认了吗?”
“不,他认可了,哈哈。他只是笑了……他说我姨母当年待他如何‘恶毒’,他说他从未爱过我,说都是我非要贴上前的,现在再说失身嫁错了人又怪得了谁呢?”
“不,不,二嫂,不,阿姊,你还年轻,你才二十四岁啊!”
“他说甄氏,样样比我好,比我漂亮,比我贤淑,比我聪慧,比我更讨母亲欢心,中山甄氏一族,也不像我们任丁二族一样零落……”
“你被他思想控制了,你没有错,你很好……真的别这样,阿姊,求你了……”
……
天色终于彻底黑暗,月光昏暗地照在任霜的脸上。
“昨日我没吃药,又犯病了,我亲眼看见那甄氏身边的近婢,倚仗着几分姿色,对你二哥眉来眼去,便止不住地恼怒,生气啊,动手打了她……子桓就狠心骂我,说什么‘善妒之妇,何以善终’?
“在世人看来,那婢女没有错,子桓是令郎,她原来就有侍奉令郎的权利,而我反倒是心胸狭隘、面目可憎了。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那么混淆视听,对女子就这么不公正?天可怜见,我任霜从未有害人之心,只是习惯了直爽地说话,何以落得如此结局?”
任霜疲惫地合上了眼,青丝缭乱,睫毛还在轻轻打颤。
“原本计划就如此了结的,可我怕疼,缢死后的容颜一定丑极了,我不能让别人笑话我无能……可是,在世真的好没意思,我在世界上,早没有亲人了,也无人爱我,在乎我的死活……就这样吧,就顺其自然吧,无所谓了。”
无所谓么?
任氏,对你来说,真的已经无所谓了么?
那时我与任霜相互依靠着,相互都疲惫极了。那时我只听别人的故事想着自己的事,只是在心里默念着:
崔缨,你不能改变什么,你当不了这个时代每一个可怜人的守护人,你也没那么多时间精力泯灭在人情世故上,你只求自保,那你只要冷眼观世界,不问天下是与非。
其他的,无所谓了。
…………
结局确是顺其自然,这一年冬,曹丕终以“性狷急,不婉顺”且“无子”为由,一纸休书抛弃了任霜。举贵寓下,只有甄氏为她求情。
“少夫人既乡党名族,德、色,妾等不及也,令郎如何遣之?”
“妾受令郎敬遇之恩,众人所知,今日若下此休书,必谓夫人之出,是妾之由也。上惧有见私之讥,下受专宠之罪,愿令郎三思啊!”
她跪求曹丕,可是仍然不许。她环视满堂无动于衷的妾婢女,似乎预见自己未来命运,这才惊慌失措,流涕不已。叡儿年纪小不懂事,也随着哭起来。
“阿翁,阿翁,求你,不要赶母亲走……”
曹丕恻然,却忍着咬牙切齿地,也不跟曹叡解释,命傅母马上抱叡儿出去。
反观任霜,犹若局外人似的,端坐在侧,妆容精致,她今日穿了件少女时的旧衣,可是神采奕奕,精神大好,早命人打包好了行李物件。拿了休书,作揖礼罢,就预备出府离去。
那日我同样在场冷观,只为送别。只见曹丕命人端上一盘沉甸甸的金银,上头的红盖子还未掀去。
原本任霜是毫无波涛的,可是最后离别之际,见曹丕仍以金钱权衡他们间的情感,终于忍不住当众哽咽起来。但她再不去看曹丕了,单收下了那鲜红的盖头,紧紧揣在怀里,依偎在甜美的脸庞。在我的搀扶下,任霜步履艰难,一步一步退出正堂,往庭下雪地里迈去。
天公不作美,那日漫天飞雪,风刀霜剑严相逼,似风神飞廉在穹宇低吟:
一出,“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二出,“与君媾新欢,托配于二仪。充列于紫微,升降焉可知。”
三出,“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行忘。”
四出,“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五出,“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六出,“音声入君怀,凄怆伤人心。心伤安所念,希望膏泽深。”
七出,“惟离居之可悲,廓独处于空床。愁耿耿而不寐,历冬夜之悠长。”
十年伉俪恩义,今日始隔离。
临近登车了,任霜一边扶着车衡,一边将我手心抓得很紧,从厚厚的袄袖里取出一串亮晶晶的工具,交给了我。
是当年那串遗落在床缝里的战国水晶项链。
“这是我最珍爱的,也许并不珍贵,却是我姨母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你留着它,我才气在世。”
我并不解何意,见她心意已决便收下。可任霜转身那一刻,有个死掉的小孩儿,在我心底唱起了那熟悉的童谣:
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
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
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
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阿姊!你不是缨儿的二嫂——”眼角晶莹的泪珠被寒风吹落,我在身后叫住了她,“请记着!你是乡党名族任氏、丁氏之女,你是任霜,你是你自己!”
任氏颔首,连连说好,端坐在车厢中,自己给自己盖上了红盖头,仆夫也掀下了帷幕。
朔风咆哮,返乡的车驾孤零零地远去了,我抱着腿独自坐在石狮子边的青砖上,不知过了多久。
……
“起来,雪地里冷。”
我徐徐抬头,被犷悍拉起的那一刻,半身积雪都被一双温掌抖落。
“是你。”我失神地推开夏侯尚的臂膀,转身就要离开曹丕府。
可走了数步,我突然发现不远处的雪地里有着异样的工具。定睛再看清时,已吓得六神无主,快步上前捧起那抔雪。
“阿姊,阿姊——”
车辙印已快被大雪掩埋,可猩红的斑斑血迹,在皎洁如素衾的雪地里格外显眼。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畏惧得身躯直抖,我开始往车驾离开的偏向狂奔而去。任凭夏侯尚在身后如何召唤,也不转头。
那天飞雪漫天,那天梅树枝被大雪压折,那天至尊的丞相长令郎府门前长街,大雪笼罩出城十里,车辙印雪十里,鲜血涂地十里。
我在童谣声中,循着大雪掩盖不净的血迹,泪眼婆娑,模糊走过邺城最冷清也最富庶的青砖街巷。我以为那样落泪、那样灰心倒是对得起自己了,却在追上的刹那,悯惜地停下了坠崖的脚步。
那个纯洁善良却命运悲苦的女人,那个被逼得在车驾中自杀的“新妇”任霜。她被时代抽干了鲜血,将被埋葬在无人问津的烈女井中。帷幔徐徐拉开了,仆婢们跪地失声哭泣,她却藏着一张姣好的面容在红盖下,微笑宁静。我上前紧紧抱住她的手臂,她那时看不见也听不见,可我知道,如果我不握紧她的手,她就会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人爱她了。
逝去的终将重来吗?
薄凉的贵令郎忘记了花的美丽,抽刃向前,于是爱唱歌的女孩便被埋在了花下,连带着她谜一样的往事。可下一个春天,新生的花会开出孩子们的笑脸。她开始做一个美梦。期待在青梅子挂满枝头的时节,战胜了自己的懦弱,在皎皎月色下重新捧起最真挚、最热烈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