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知年（上）

　　唐中和二年元月，长安下了元旦后的第一场雪。薄雪笼罩了宽大的长安城，盖住了化为焦土的城郊沃野，盖住了坊市中断壁残垣。

　　义川乡张家院内，张承正在马厩内套鞍备马。

　　穿越到这已经有泰半年时间了。多亏了黄巢的鼎鼎台甫，总算或许搞清楚自己是穿越到了什么时候。

　　这大唐药丸啊。张承摇了摇头，手下活不停，将鞍鞯放上马背。

　　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身份也并不简朴，乃是归义军节度张议潮的嫡孙，张承奉，好巧不巧与自己的原名只差一字。不外身体原来的影象却已经模糊，对自己来说就似乎来自遥远前世，恰似雾里看花，看不真切。费劲追念也只能获得一些含糊的碎片。

　　通过这些零星的碎片与这段时间庄内人的闲谈，张承奉也弄明白了自己的这位祖父属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或许三十多年前，张议潮以一介田主土豪之姿，在沙州敦煌举旗兴兵，随后十数年战血横流，从吐蕃手中尽收河西陇右之地，使得安史乱后便脱离唐王朝的这一地域复归中国。十几年前奉诏归朝，官拜司徒，勋封南阳郡公。

　　而自己名为边关子弟，却是个地隧道道的长安人，是张议潮嫡子张淮鼎来长安后，和夫人阴氏所生。

　　张议潮去世已有十年，现在张家在长安的话事人正是自己的自制老爹张淮鼎。靠着朝廷赏赐的田产，张家在长安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追念起自己穿越来时，张承奉唏嘘不已。那时自己病情正重，张家人甚至已经有操办后事的计划了。

　　自己穿越前，张承奉不知是乱中出城受了惊吓照旧怎么，染了伤寒时疫。

　　张宅北边，少陵塬南侧有座清禅寺，规模虽然比不上长安城兴宁坊内那座已更名为安国寺的清禅寺，但也有不少修习的僧人，僧众中正好有人精通医术。

　　张家早早便向寺中请了医者，但张承奉的身体却仍是每况愈下。在张承穿越过来后，身体才徐徐地缓了过来，虽然照旧卧床调养了数月，但总算是没酿成史上最悲催的穿越者。

　　也多亏了病情，自己穿越来后的种种异常体现都被当成卧床数月后的正常反映搪塞了已往。

　　当身体好转，能骑马后，张承奉便经常策马前往南边的秦岭山中，想找到自己穿越的缘由，更想找到回去的措施。此时秦岭山形走势并无大变，但唐时气候较后世温暖，山上的植被地貌已经大不相同。山间除了有些前朝的行宫旧址，水库虽然是影子都没有。频频奔忙后都一无所获，对自己穿越的缘由和当初看到那个小金杯仍是毫无头绪，张承奉只能徒然望山兴叹。

　　今天张承奉却不是去山里纵马，而是要去隔邻的韦家院子找人打牌。病好得差不多之后，张承奉便常要自己去四周的清禅寺求药，一来二去，和不少同去寺里看病的病友混得熟络起来。病友多是上京的举子，乱时无处走脱，便在这四周避乱。

　　张家隔邻的韦家院子便收拢了不少无处可去的举子。韦家主人本就交游甚广，对来投奔的遁迹举子又是来者不拒，投奔的人你带着朋友我带着兄弟，一队队涌入，如今院子里竟有几分人文荟萃的景象。

　　年关刚过，战事也进入中场休息，一伙伙念书人闲来无事，便有人张罗起了牌局，有相熟的便邀上了张承奉。张承奉前世作为一个深度桌游喜好者，有人邀请打牌自然是积极加入。虽然唐时流行的双陆和叶子牌自己说不上有多大的兴趣，但在牌桌上听那些举子聊聊时局和四方风物，也是一件增长见识的乐事。

　　张承奉将角弓、箭囊挂上马鞍，对着双手哈了口气，搓了搓手，伸手扶上了鞍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身招呼：

　　“七郎，下雪也不碍着你出门游乐，你是准备去韦家院子找人博戏，照旧去南山冬猎？”

　　张承奉心知是自己的自制老爹张淮鼎，无奈转身行了个礼。

　　一个身量高峻，面目疏朗的中年男子斜倚在厩拦上，面色泛红，看来喝了不少，已有些醉意。

　　“大人，又和淮诠叔喝酒了？大清早的……”

　　张淮鼎伸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止住了张承奉，说道：“不碍事。倒是你，大病初愈，外头又有兵乱，不在家好生调养歇息，温习经义，总往外跑什么。”

　　“礼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大人也知道，现在这韦家院子里多的是遁迹的举子，我去那，不为玩乐，正是为了找人交流经义，精进学问。”张承奉义正词严，张嘴就来。

　　张淮鼎咧了咧嘴：“你也不用诳我，我像你这般大时也是天天四处骑马打球，没个正形。只是现在兵荒马乱，你娘看你天天不着家，放心不下，让我说你一声。你年纪也不小了，病好后我们也没时机好好聊聊，正好今日谈谈。

　　当年你阿爷刚回长安做右神武军统军的时候，乃公我在长安城内也算个遮奢人物，五陵跑马，东市斗鸡，北里听曲，曲江划船。那时我就是你这般年纪，你现在想玩乐我自然也欠好说什么。不外究竟现在形势差异以往，只怕今后你也没有时机过这样浪荡的好日子了。”

　　张淮鼎回忆起那段岁月，显得颇为愉快，展颜一笑，张承奉苦涩陪笑。所谓咸通物情奢，前几十年唐廷政治上或许谈不上有什么大的建树，不外看来长安城的贵族老爷们的日子过得确实不错。

　　“正好，今日便把这个交给你吧，七郎你且来。”

　　张淮鼎招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丝帛袋子，递了给张承奉。袋子里头装着一卷文轴。展开后纸卷右侧题写“封常清谢死表闻”，左边落款“学生张议潮”，竟是张议潮亲笔誊录的文章，听说是玄宗朝的安西节度封常清在安史乱中兵败洛阳后，被赐死潼关时的表露心迹之作。

　　“这篇文章你抄过，我幼时也抄过。这卷纸是你阿爷年轻学文时亲笔誊录的，他一直随身携带，时不时还要取出来读读。阿爷去世后一直由我带在身边，今后便交你生存好了。”

　　张淮鼎收起了笑意，脸上显出几分凝重的神色。接着说道：

　　“父亲他到这长安城后，官爵财货田产无所不有，但他却总是郁郁不欢。那时我年纪还小，长安城又乱花迷眼，我只是贪图玩乐，不理解他。只当他是嫌朝廷给他部署了一个闲差，心有怨懑，还想着再回去做一任河西节度。

　　他去世前，我就守在床榻边。那时他已经很虚弱了，嘴里只是一个劲念叨着未获死所，未获死所。我照旧没能理解，只以为他是想说大丈夫岂能老死于床榻之间，还惦念着行伍军务，鼓角錚鸣。

　　那时我已在禁军宿卫好些年了，和周围人一样，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投合辟仗使，怎么勾通上四贵，怎么谋个能在圣人面前露脸的差事。想着凭借家门，再疏通些钱货，能入神策军籍，做个镇使、将军，甚至有朝一日能外放一任刺史节度。

　　如今江海沸腾，我才逐渐明白，人生于天地之间，生有命，死有处，生由天定，但死处却可以自寻。死于床榻，死于战场，死于鸩酒，死于刀斧，这些其实都无所谓，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死于忠，死于勇，死于义，死于节。

　　看看今天这些刺史节度，圣人称之腹心，朝廷引为股肱，国家倚为柱石，有谁能称得上忠勤任事，天下糜烂又有谁能为国输忠不惜性命。

　　河北早已不为朝廷所有，自是不说；淮南节度高骈负天下人望，却视淮南为私物，养寇胁上终致今日之乱；郑从谠郑使相在河东大开幕府，麾下人才济济，为平乱兴兵运粮也可谓尽心尽力，却一任蕃贼李克用作乱而不能制；河西自从你阿爷归朝后便一日日烂下去了，如今只有淮深大兄还在瓜沙两州苦苦支撑。更遑论三川内乱不休，惊扰圣人车架。

　　你阿爷平生最崇敬封常清，他一生尽心许国，只想在边事上为国着力，最后却陷在长安城这烂泥坑里，眼看着这国家在歌舞升平中一日日腐朽，困死在朝廷给他搭的安乐窝里，这岂是我等沙州人的死法，这蝇营狗苟、勾心斗角的长安城又岂是我等河西男儿的死所！”

　　“阿兄。”马厩小门外闪出一小我私家影，叫住了情绪逐渐激动的张淮鼎，正是张淮鼎庶出的兄弟张淮诠。

　　张承奉叫了声三叔。虽然也喝了酒，但张淮诠白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醉意。他上前一把扶住了张淮鼎，对张承奉点了颔首，又摆了摆手，说道：“七郎且玩去吧，有我看着你爹呢。”

　　“我喝多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张淮鼎晃晃脑袋，收拾了一下心绪。“最近怎么不见你和嗣节一起出去了，你不是和他最要好吗？”

　　张怀鼎说的是张嗣节，家里的随身僮仆，与张承奉年纪相仿，是张承奉的的竹马之友。名义上主从有别，不外张家素来没有豢养奴婢的习惯，张嗣节在张家一直都是被看成家人养大的。

　　前段时间张承奉一心只想找到回去的要领，也怕和这位已往的“老友”交流多了袒露出什么，能够自己备马骑马后，便一直都是独来独往。

　　不待张承奉回话，张淮鼎接着说道：“七郎，你出门照旧带上他做个伴吧，也好让你娘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