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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人梦话

006 铃声响起

醉人梦话 离戏论 3015 2023-01-15 16:51:48

  1

  不知不觉,妻都六十岁了。

  他睁开眼,听见妻在身旁鼾声如雷。

  屋内空洞的黑,黑得令人寥寂,窗外月光朦胧,盈溢近似满月,群山连绵隐遁于夜色之中。

  徐徐坐起身,妻的鼾声仍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他轻轻摇晃妻的身体,听见妻嘟哝一声,翻了个身。

  没有睡意,越觉得房间静得可怕。年轻时喜欢平静独处,到老了反而畏惧冷清,人的秉性真是奇怪的工具。

  乡下旅店的隔音很差,他甚至能听到隔邻房间的声音,听见儿子和儿媳的私语嬉戏,他的内心触起一阵莫名的凄凉。

  风也许很大罢,他听到隐约的呜呜声,黑黑暗的他听觉异常敏锐,每一处声音都刺激着他衰弱的神经。

  蓦地,他听到铃声响起。

  声音清脆似从身边传来,他感应惊惑,再仔细听,又觉得悠远如隔在屋外。

  是耳鸣?是幻觉?但他确实听到了铃声。

  恐惧像黑暗笼罩住他。

  这或许是什么征兆。老家的人常说,将死之人总会听见奇怪的声音。

  迟疑着躺下,他听到妻那一侧又响起轻微的鼾声。他本想推醒妻,与她分享这一刻的不安,但是犹豫良久,他照旧选择放弃。

  闭上眼,虚缈的铃声仍在耳畔围绕。上一次听见真实的铃声是什么时候呢?或许阿银还在世罢,他想。

  阿银是条宠物狗,那种常见的廉价混血种。但它通体雪白,只有尾巴处长着一绺杂毛。

  儿媳在它脖颈上系了个铃铛,所以阿银跑起来总带着一串清脆的铃声。

  每个清晨,在他和妻的头顶,铃声响个不停。

  妻对此很烦恼,总说着要摘了铃铛,但他倒很喜欢,因为这让他忆起年轻的时候。

  陪同着铃声,阿银湿热的舌头总是腻着他。他每天早上牵着阿银出去遛弯,中午就抱着阿银看电视剧,晚上阿银会自觉盘卧到他的脚边,妻半开玩笑着说,你眼里就剩狗了。

  相聚就会有划分,这是他六十多年来切身感悟的原理。阿银七岁的时候开始吐血,不知道得了什么病,送去宠物医院打了一针,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跑起来就会响起的铃声,再也不会有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面对阿银的死,妻哭得最厉害。这个曾经最讨厌猫狗的女人,竟然会为了阿银如此伤心。

  也是因为寥寂吗?他暗自寻思。阿银的死给他带来的不是断肠的悲,而是看不到尽头的寥寂。

  应了儿子儿媳的孝心,一家四口出去玩,就在这乡下,他听到了铃声。

  大限将至了吗,最近他总觉胸口发闷,不安的情绪酝酿着急躁。妻说他像是变了小我私家,脾气越来越急躁。

  从乡下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心脏撕裂般疼痛,他用冰凉的手唤起妻,让妻叫来救护车送去医院。

  躺在病房,他的不适感没有任何消减,输液管徐徐淌下药液,像在宣告他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灵魂徐徐往上升,最后的十秒。

  十、九、八……

  他嘱咐病床旁的妻,别忘了浇花,别忘了吃药,别忘了关煤气灶,别忘了……

  尽是遗憾,皆是不舍,他追念起了许多。

  六、五、四……

  他喘不上气,心脏似乎炸裂开来。快喊医生,这是他最后的一声呐喊。

  最后三秒。

  他看到医生护士冲进来,推开妻,准备对他进行抢救。

  两秒。

  他想起了妻穿婚纱的样子,很美,结婚那天,他喝的许多。

  一秒。

  他和童年的玩伴坐在江边吹风,那天的风很凉爽,突然的一个笑话,所有人都在开怀大笑。

  然后,他就在风中听到了铃声……

  2

  铃声响起,他挣扎着向床头伸脱手,实时关掉了闹钟。

  妻在身旁睡得正香,他蹑手蹑脚起来穿衣洗漱。窗外仍闪着星月,劈面楼房有几户人家亮着冷色调的灯光。

  出门时,天已微明,首班公交人不算多,晃悠几站地就到了公司。

  事情节奏快到麻木,电脑上全是月底汇报,客户电话打到黑屏,打印机在一旁响个不停。手机闹钟调了好几个,日程部署满得像是积压了几年旧货的堆栈。

  妻应该醒了罢,是在弄早饭吗,他妙想天开。孩子出生是一笔用度,教育也得要钱,公司又是一波大裁员,办公室里气氛冷到结冰。

  他出门去买咖啡,看到经理室里走出一个又一个员工,冷静脸看不出悲喜,不知是开除照旧加薪。

  午饭时抽闲与妻电话闲聊,讲个笑话,笑得嘴里干苦。盒饭的白菜根太咸,米饭很硬,就着一瓶凉矿泉水全部灌到胃底。

  手机震动响铃,他才知道到了下班的时间,收拾工具签退回家,在入夜的霓虹招牌里乘上返程的公交。

  座位上困意涌起,模糊间回到十多年前,趴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被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粉笔字催眠。

  铃声响起,他猛然清醒。是妻的电话,说家里醋没有了,让他记得带一瓶。

  下一站下车,看到一个老人站身旁,顺水推舟让了个座,微小善举令他暗自自得。

  老人的头发白而蓬松,让他想起盛夏草地上的蒲公英。人都市老啊,他这么想着,不知道妻老了会成什么样子。

  会是满脸皱纹吗?也许是满腹牢骚?可能呼噜声打得也不会那么响了罢。

  下车回家,见了妻才想起忘了买醋。妻生气数落他,他谄笑着说,别动了胎气。

  儿子照旧女儿?他躺在床上问妻,你希望是哪个?

  我都想要,妻嘻嘻哈哈开玩笑。他苦笑着说,那我可养不起。

  梦,粉色的梦。他梦见自己的初恋,梦见他们一起约会K歌,然后分手,最后泛起的画面是穿着婚纱的妻。

  铃声响起,他的梦像浮在空中的泡沫一样破碎,他睁开眼翻过身,按掉了闹钟。

  妻嘟哝一声,翻了个身,纷歧会儿又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他起身下床,遇见窗外深邃的夜,影象与幻觉流沙般从夜空沉落到他脑中,他感受已往与未来都凝结在这一刻,他寻不到已往的行径,也望不到未来的偏向,只能靠铃声指引摸索着前进。

  他今年正是而立之年,妻子有身三个月,他习惯了充满铃声的生活。

  3

  十六岁时,他讨厌铃声。

  铃声对于他来说,是枷锁,是鞭笞,撵着他在书本铺成的路上不停地跑。

  每当铃声响起,他觉得自己就成了木偶,平静地坐下,迷茫望着前方。

  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他有时想,也许长大了就不用再受铃声支配。

  前桌的女生对他摆了个鬼脸,纸条飞到他手上,他转手再递给下一个,称职的情报人员。

  结局是老师叫起来训一顿,底下同学笑声一片。

  生活是两点一线,就像他十年后的模样。从家到学校,正如以后的他会在公司和家之间循环往复来回奔忙。

  上课下课,操场放风,食堂用饭。陪同着铃声,每一天都是无尽的轮回。

  见证窗外的树叶从绿变黄,生长又飘落。伤春悲秋的他上课总走神,没少被老师点名罚站。也许长大了一切就会好罢,他把所有理想寄付给未来。

  生活是什么呢,无忧无虑的他开始这么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写情诗,练吉他,可能是爱上了同班的女生。

  那个爱笑,爱吃零食的短发女生。

  十六岁时,他觉得自己明白了恋爱。

  禁忌的早恋是磨炼真情的必经之路,不知听谁这么说起。同女生一起回家,周末约会,恋爱简朴得不行思议。

  KTV里他俩合唱一首情歌,借着酒醉,他献出了自己的初吻。

  之后是打骂,冷战,复合。那时的他未曾料到,未来某一天他还会和另一个女人经历这些,只不外那位厥后成了他的妻。

  结业后的猝然分手,又让他的恋爱显得是那么触不行及。

  恋爱是什么呢,无忧无虑的他有时这么想。

  篮球场上的三分,网吧里的五杀,每一次呐喊都燃烧着少年的热情。没有人记挂时间,没有人畏惧未来,他们更担忧的是假期最后一天成堆的作业。

  没有人想过,青春是一去不复返的。

  骑车在江桥上疾驰,江风携着腥味扑面。他们大叫大笑,掉臂周围人的目光,人生的苦离他们是那么遥远,连自行车的车铃都叫嚣着自由。

  谁会去想,竟有那么一天,这些孩子也要衰老,也会死亡。他们也会在夜深人静中寥寂,在黎明破晓前彷徨。

  青春是什么呢,无忧无虑的他总会这么想。

  那时候,日子还很漫长,世界重复着慢行动,时光似冰融后的春水徐徐流淌。玩乐的时间总是不够,家庭作业永远写不完,课本开了又合,闲聊话题一个接一个。

  他经常坐在最后一排望向窗外,看着春天盼着秋天,挨着冬天等着夏天,一年已往还会有下一年。日复一日岁月流转不停,身边一切却似乎永恒稳定。

  什么时候我才会长大呢?他这么想着。

  蓦地,铃声响起。

  下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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