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独占偶三生缘（下）

　　被她掩在裙袖之间，唐偶只觉得果香四溢，食欲难挡，念着阿爹阿娘的教诲，欠美意思开口要。

　　子桃看懂了他的心思，犹犹豫豫再掏出一枚红果：“给你可以，但要留到明天吃，今天吃下如同毒药，保不齐肠穿肚烂。”

　　唐偶点颔首，郑重接过果子，捧在手里细细端详，怎么看也不是个有毒的样子。

　　林间光线转暗，空气微凉，子桃提议送他回去。因身高差得远，轻轻把手搭在他肩头，拿人手软，唐偶没有反抗，任她引着。一缕长发沾着果香顺风送到鼻下，与阿娘常年研药沾上的草甜味两样，唐偶暗自比力，分不清哪种更好闻。他常随着阿爹在山中采药，熟稔门路，却不知此时走的是哪一条，左转右转，草木茂盛，抬头望天，飞过几只羽毛极绚丽的鸟。

　　站定想问是什么鸟，子桃以为他厌了就把手收回，唐偶欲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却凑不成个句子。山风拂过，吹散了依附在肩头的余温。

　　子桃其实施了个仙人指路之术，借一条仙道缩短路程，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绿君村口。唐偶头一回离家出走，一心想奔去寻阿娘撒娇，竟忘了问她姓甚名谁。

　　进了院里，正闻见阿娘的甜味和饭菜的喷香。阿娘刀子嘴豆腐心，守着他先用饭，满口骂阿爹引狼入室欺负了宝物儿子，内贼一个。骂完阿爹虽然是骂那个大胡子叔叔，虽然是唐偶眼光高了些，也不能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况且真不算高……提起眼光高，不由得骂起自己当年眼光太低才看上阿爹，骂着骂着，又恼怒其时自己爹不知道拦着着实可气……

　　一圈一圈骂下来，肴核既尽，唐偶肚皮撑得鼓鼓的。阿爹在外面寻，听人说刚刚见着唐偶，便回抵家中。一家人面色通红，阿娘是气的，阿爹是累的，唐偶是胀的。阿娘发话，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他日再议，今日这一页算是翻已往了。

　　睡前，唐偶从衣服里抖出了红果，许是长身体时消化得快，肚子里咕咕叫，因记着她的话不敢吃。醒醒睡睡做了许多几何梦，来来回回梦到自己要吃红果，一口下去，毒发身死。为了不再受折磨，俏公鸡三更里叫一叫，唐偶认为是第二天了，腾跃而起吃了果子，甜美放心地睡去。睡了许久，觉得身下黏糊糊的，腹痛难忍，叫喊阿娘。

　　阿娘掀开被子一看：“小偶，你是吃坏什么泻肚了吧？”

　　山上子桃打了个寒战，微微有点忏悔，“明天”与十二个时辰后是有些区此外……

　　乖儿子又是离家出走，又是腹痛泻肚，如此霉运，实不祥瑞。阿娘令阿爹择个也不怎么祥瑞的日子去退婚。

　　阿爹到了大胡子叔叔家，桂花正把隔邻饼铛哥追打得紧。

　　桂花爹一拍大腿：“有这么档子事？”

　　阿爹连忙说：“记错了，记错了。”

　　唐偶的第一段姻缘到此算是黄透了。因病在家休养了几日，心中忐忑，推断出那不知名的果子最为可疑。明明自己没有提早吃照旧毒发，人消瘦了几斤，打不起精神。院门口晒着的竹筐不见了，想是阿爹背了去采草药。阿娘在阳光下熬药，药味与她身上的甜味搅在一起，便不那么清苦。

　　家里的花母鸡终日没个蛋孵，无所事事。刨了个小浅坑，半躺在里面就着沙子洗澡，惬意得很。阿娘吓唬它再不生蛋就捉去开水里拔毛炖了，花母鸡灰溜溜钻回窝里蹲着。唐偶拿把木凳坐在院子里资助择药，日头升高，阿娘烧好饭叫他进屋。院中清净了，花母鸡悠闲地踱出来寻野食，捉小虫打打牙祭。纷歧会儿，阿爹回家午休，餐毕睡下，唐偶将吃剩的饭端出去喂鸡。

　　往日唐偶偏爱英俊勤快的俏公鸡，总是多分它一点油水，今日却想着是不是俏公鸡报错了时辰害他受苦。手一抖，最后一大片肥厚的菜叶竟抖向了花母鸡。花母鸡眼疾嘴快叨走了菜叶，炸着毛在院里东奔西跑，生怕被俏公鸡夺了食。俏公鸡并不盘算，瞧着小主人碗里空空如也，跳上木架，以喙梳羽。

　　唐偶终是相信自家的俏公鸡，一肚子的埋怨转嫁给了送他果子的人。回忆那小我私家，尚不知晓她的名字，只记着一套青白层叠的衣裳，恰似花母鸡嘴上拖着的菜叶。阿娘唤他吃药，就暂且把两片菜叶都抛到脑后。

　　仙道渡人，织岩罚子桃再抄一年的书卷，抗议无效。转年盛夏，子桃又被扫地出门，伸了伸酸酸的手臂，决定择条林荫小路上山赏玩。夜里一场小雨，比不得暴雨涤尘，可喜早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勾起一绺长发耍弄，心情甚佳，远远瞥见一个白点，眯眼一看：不是唐偶又是谁？

　　孽缘，总是无独占偶。若他一直只是个孩子，倒不至如此这般。一朝缘起后的十年间，宁知寸心里，蓄紫复含红。

　　现在疏散又是七年了……七年来她究竟错过了几多？三五天前，听说他少年英才，志在凌云，又听说他甜言蜜语，左右逢源；一天之内，见过他放纵不羁，不拘小节，又见过他长袖善舞，八面来风。凝望身边的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长发凌乱在衣服堆里，却不能遮掩他惊鸿之容，游龙之仪。睡梦中毫无戒备，颜赐九霄，背枕九泉，似乎车马喧里只此一人，灯阑珊处只此一人，皇天后土，八荒六合，只此一人，

　　撤了结界，子桃把披风轻轻盖在唐偶身上。垣城人道三少爷与黄衫相得益彰，不想这艳胜火的颜色，刚刚与之命脉相连，似骨有血，似日有魂。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念了仙法消失在屋顶。最让人畏惧的不是七年的间隔，而是你沧海桑田的七年，不外是我七个月的时光。你在我心里仍保持着旧时模样，而真正未变的人是我。总归我已经错过了你，这是我身为神仙也无可挽回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