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凄凉，雾霭深重。
晚课结束，慧明带着小僧人去巡夜，我和吴老头去了慧明在寺后的一角随手用几根棍子和塑料布搭的小窝棚。
一进窝棚我就开始哭，放肆地哭，高声地哭。为那些逝去的生命，为自己多舛的命运，为迷茫的未来。
吴老头既不劝，也不哄，只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暖水壶里倒了杯热水，默默地端到我面前，吴老头伸过来的一支胳膊，被我用力抱住。他的胳膊粘答答的，有臭哄哄的汗味，我不嫌，只抱着他的胳膊哭到力竭。
他用衣襟兜头给我擦泪擦汗：“不哭了。”
我点颔首，问他：“慧明呢？”
吴老头是个话痨，知道我是个好奇宝宝，所问非所答地跟我讲起慧明和他的这座小寺庙。慧明从小就有佛缘，出生即食素，一口肉都不吃，儿时聪慧，看书过目成诵，念书念到十八岁，考上大学却不去上，脱掉校服便换上僧衣，剃度做了僧人。慧明所在的家族是各人族，世代经商，这座小寺庙是他们家族的家庙，他怙恃还算开明，劝他还俗无果，伤心失望之余，便把在外面云游多年的他召回，做了这座家庙的住持。他除了平时的清修，也会带着镇上的小孩子练练武术，给家贫没钱去医院看病的村民看个头疼脑热的小病，不收分文。
“哪个是他怙恃？”我问道。
“在这次地震中，都去世了，现在尸首还没挖出来。”
我恻然，又开始流泪：“如果真有佛祖，世人受此劫难，他在哪里？”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虽是问句，却基础不等我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天上有四个神仙做错了事，被玉皇大帝处罚，要他们下凡去历劫......这四个神仙跟执法的神仙是好朋友，于是便跟这个执法的神仙做了个约定，让他们下凡后做执法神仙的孩子，一出生便把他们溺死，这样他们也算下了凡，历了劫，又可以很快重回天界，于是，这个执法的神仙在凡间成了一个妇人，生一孩子溺死一个，连生四个都被她溺死，世人便说她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女人......你说，执法神仙是不是最恶毒的人？”
“不，他是最忠诚的朋友。”
吴老头赞许地一抿嘴角：“小鬼，有慧根，就是这个原理，所有事情好的坏的，从空间上，你站在山下看跟站在山顶看差异，站在云彩上看又跟站在山顶上看又差异。从时间上，你在秦朝跟你在唐朝，宋朝，再到现在，你的感受和看法更差异......人啊，要有敬畏心，要学会臣服，因为人的一生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只是一瞬，在无际的宇宙里只是一粒微尘......”他又开始信口胡拈，扯天扯地。
我决定把话题扯回来，托着下巴问：“你和慧明住持是怎么认识的？”
吴老头飘远的眼神在蜡烛跳跃的火苗中闪烁不定：“很久啦......那个时候我们都年轻......”
窝棚外传来脚步声，我以为是慧明住持，掀起塑料布，笑道：“回来啦？”
身影一闪，只见吴开国拎着两瓶啤酒躬身钻进来：“你们聊得好兴致，我在外面就听到如琢在笑了。”说着，给我和吴老头一人递了一瓶，又从衣兜里掏出一瓶，用打火机砰地打开，“天热，喝杯啤酒解解渴。”
“哪来的酒？”我的话里带着冷意。
“是小胡来了，他带着一车物质过来了，专门交待，啤酒是给如琢准备的。”
我酒鬼的名声看来无人不知了。我红了脸，讪讪地问：“老胡呢？”
“工地那边情况不明，他带人徒步已往探察去了。”
“这是佛家圣地，在这里喝酒犯戒，照旧不要喝了。”
我把酒放到一边，却不想被吴老头拿去，砰地打开，又递给我：“喝吧，这个时候，孩子都在这里生了，戒早破了，当年我和慧明......”
慧明住持在外棚外低声道：“阿弥陀佛，我说吴施主，莫打妄语，莫打妄语啊。”
“慧明大师，你倒是爱听人墙跟呀，进来说话。”吴老头笑。
慧明住持撩开破帘子，踏进一只脚，语气里含着委屈：“我倒是想进去，我进得去嘛。”
吴开国冲慧明住持作揖：“慧明大师。”
“慧明大师，我们走了，你们休息吧。”我站起来拉着吴开国出了窝棚。
窝棚太小，容不下四个成人的体量。窝棚太小，四个成人身上的汗臭能让人窒息。
我和吴开国踏着月色徐徐出了寺院。他的脚步略显虚浮，像找支撑似地伸出胳膊揽住了我的肩。这几日他一直奋战在救助一线，日夜不息，我能感受到，他是真的累了。我不忍推开他，尽力挺直了脊背，默默地给他输送我仅有的一点力量，让在我肩头寻得片刻的喘息。
一个小时前，我还想杀了他。
我觉得吴老头有毒。我被他讲的那个执法神仙的故事洗了脑。
也许，谁先爱，谁就先输了。
是的，我爱他，在十六年前的那其中秋夜，我就先爱上了他。今后，我在生命中有了一块空白，我找了又找，试了又试，始终没有找到，直到再次与他重逢。我心中的那块空白是他给我留下的，也只有他能填补。好不容易找到他，又好不容易获得他，我怎么会离开他呢？也许，现在的我，无论如何冷淡他恼恨他，都只不外是一种可笑的姿态。
这里不知有几多人痛苦地死去，此时不知有几多人正在为失去亲人而伤心痛哭。而我和他都在世。有他在的夜晚，夜色温柔，月光清凉，星辉煌煌光耀。
这是种让人意志叛逆，宁愿自废武功，变得软弱又盲目的快乐啊。人想要什么，总要支付些价钱的吧。我的价钱就像美人鱼，有了美丽的双腿和王子的约会，便只能闭嘴。有苦，自己咽吧，都是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