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风，早上醒来，吴开国已不在床上。
纪律的生活，克制的饮食，适度的锻炼，几十年如一日，使他保持了旺盛的体力与精力。我是由衷地佩服他。我那次受伤后，身体一直都比力弱，怕冷，怕风，怕累，如林黛玉般。吴开国迁就我，早晨总是锻炼完做了早餐才来叫我起床。我把赖床赖成了习惯。
我缩在被窝里，听着窗外咆哮的风声，拿起手机，里面有方泽和吴雅妍发的信息。方泽发的是登机信息，算时间，她此时已经快到BJ，不喜麻烦别人是她一贯的行事气势派头。
另有一条是吴雅妍昨天夜里发的：姐姐，我妈病了，我现在带她去医院，你在吗？一看时间，我不禁羞惭，那时候我正和吴开国颠鸳倒凤。第二条是今天凌晨发的：我们从医院回来了，今天如果有空，你和我爸也过来看看吧。”
我迅速起床下楼，吴开国正好锻炼回来，一听说秦春病了，便打电话问了秘书一天的日程部署，向我摊手：“今天没时间，下午有个论证会，我们的这个项目政府很是重视，省里有领导加入，晚上......”他沉吟。
“我先去吧，我去先去看看。”
他颔首。
正常的伉俪，床头打骂床尾合。一场性事看似已经将矛盾与危机化解，似乎我们的生活又重回轨道。简朴的早餐，吃完两人同时出门，各奔工具。
秦春得的是急性肠胃炎，头天夜里上吐下泻，发烧烧到四十多度，保姆吓坏了，半夜打电话给吴雅妍，两人开车将秦春送去医院。幸亏就医实时，经过一夜救治，退了烧，早晨四点多便从医院回来了。习惯早睡早起的吴稚友，一夜酣睡，并不知道家里在夜间发生过什么，早晨醒来，如常起床，如常吃早餐，如常练琴。只是因为看到多日不见的姐姐，开心地追着姐姐玩了一会儿，练琴的时间推迟了半个小时。
秦春脸色苍白地躺在卧室里似睡非睡，看到我，只抬了下眼，示意我坐。
我坐在她床边，顺手拿起她床头的药，问她：“春姐，你每天都吃褪黑素吗？”
“也不是每天都吃，好比昨晚。”
我想笑，却笑不出。书房里的吴稚友正弹《阳关三叠》，古琴特有的平静和内敛中蕴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与悲怆流淌进来，秦春的眼角有泪徐徐流出，顺着鬓角湿了枕畔。
受她熏染，受琴声的熏染，我也有些怆然，她的寥寂和当年的老妈何其相像！我拿纸巾替她擦掉眼泪，叫一声姐，嚅嚅着却说不出一句慰藉的话。
“如琢，我最近老想到死，我不知道在世另有什么意思，可是，你看，稚友还像个孩子，另有小雅，她都二十多了，仍旧不懂事，我的孩子们，他们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在她妈嘴里还没长大的吴雅妍小心亦亦地端着一碗米粥进来，语气轻快，带着她特有的混不惜：“太后，起来用膳了，来，请抬起您尊贵的胳膊，姐，我煮的多，你要不要来一碗？”
极重的气氛被她轻松地打破，我笑着说：“我不吃，我吃过了。”
吴雅妍手脚麻利地把碗递给秦春，顺手掖了被角：“是我爸做的饭吗？唉呀，这真是轮回，以前他在家是爷，都是我妈做饭侍奉他，现在倒好，他像侍候祖宗一样侍奉你，男人都是很贱的。”
我怕秦春惆怅，连忙说：“只早餐你爸做，吃得也简朴，打个豆乳，煮个鸡蛋。”
“太后，趁热喝，别伤感了，我爸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就让他快乐几天吧，我知道你爱我爸，但你的精神境界要提高，要大爱，大爱懂不懂？你快乐我快乐的那种，你另有我和我弟，虽然我们不太中用，聊胜于无，凑和用吧。”
秦春被逗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乱说八道，你爸怎么成蚂蚱了？还秋后的蚂蚱，不许你这样说你爸。”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爸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男人，千秋万代长寿百岁，”说着，吴雅妍揽着我的肩，”姐姐，你捡着宝了你知道吗？捡了个宝藏老头子，会给你做早餐的老头儿。”
“疯疯癫癫，就这个样子，我能指得上你吗？”
“能啊，我一接到电话，不就马上就跑回来了，在医院跑上跑下，怎么指不上？我会照顾好我弟和你的，放心吧。宋老师说让我搬回来住，我正收拾工具，下个月就搬回来陪你。”
书房的吴稚友换了一首《十面埋伏》，激越肃杀，又带着欢快，他似乎在随着各人的心情，给各人配配景音乐，每一个听的人随着他的琴声心情也变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保姆去开了门，有男声进来，只听琴声断了，吴稚友欢快地喊了一声：“爸爸。”
是吴开国来了。
我坐着没动，吴雅妍闻声出去，也叫了声爸，三人在客厅里叽喳喳地闹成一团。
保姆进来：“姐，吴哥拿来了一整只羊，说让我中午给你炖羊肉。”
秦春的面色一冷，我连忙说：“少炖一些给稚友吃，春姐肠胃弱，最近大鱼大肉就不要吃了，中午煮些面条，煮烂一点。”
面带期待的秦春始终没有等到吴开国的脚步声，眼睛徐徐黯淡了下去。我不忍，出去悄悄拉了吴开国一把，示意他去看看秦春。他会意，面色微沉，走到房门口，却不走进去，两只脚一只在里一只在外，站在那里不带任何情感地问了一声：“这会儿烧退了吧？”
秦春说一句：“退了。”
吴开国点颔首：“以后吃工具注意点，年龄大了，冷的油腻的就不要吃了。”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放在门口的一整只羊，不禁替秦春腹诽，他不让她吃油腻的，拿这么大一只羊是什么意思？
秦春默默地垂泪：“嗯，知道了。”
吴开国皱了皱眉：“好好养病，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另有事，司机在下面等，我走了。”
“你去忙吧。”
吴开国点颔首，转身对他一双子女柔声说：“爸爸走了，照顾好你妈妈。”
“爸爸，我送你下去吧。”
“我也去，我也去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