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话︱丰臣家族

　　“右府大人，我对淀夫人的记挂深感认同。”

　　“家康老贼一双锐目正时刻盯着城内动向。这时候如果再挖掘护城河，恐怕会被他以我方正积极备战而再度举事。”

　　在治长也给出建议后，此时议事堂划分以幸村和淀夫人为首，分为两种截然差异的主张。

　　秀赖依然没有给出意见。

　　种种不安和窗外鹰啼，齐齐掠过这位年轻的城主心头。

　　这对施政经验尚浅的他来说，不惜是个棘手难题，可他又不愿这么快就遵循母亲的意愿行事。

　　自冬之阵后恢复的安泰，似乎只是歌舞升平的假象。

　　丰臣家族在之前两场战役里接连打了败仗，不光被家康削减了封地、眼下更有大量汇聚在城内的浪人要养。

　　父亲秀吉留下的财富虽多，但饱读诗书的秀赖也深切明白“河枯鱼亡”的原理。

　　纵然已经22岁的他，虽然还没经历过战场上的初阵，但对德川家族的强大也是如梗在喉。

　　【注·初阵：日本武士元服后的首次战役。一般说来在日本战国时期，武将们的元服多数在13岁到16岁之间，初阵和元服一般不会隔得太久。】

　　在幸村与淀夫人互不相让时，能够作出最终裁断的秀赖依然默不作声，无疑给了决意挖掘修复护城河的幸村一个很大希望。

　　本着对丰臣家尽心的信念，他膝行了三步，再度铿锵有力地对秀赖进行劝说。

　　“右府大人一直缄默，想必也是对于家康老贼的防范吧？请恕幸村直言，纵然我们不修复防守，家康老贼也不会轻易放过右府大人。”

　　“他的野心是一统天下、建设一个号称没有战争的太平盛世。若要实现这一点，家康老贼肯定会将天下牢牢掌握在手中，而右府大人就会成为他的最大阻碍。”

　　他才刚发出谏言，未料就已经冒犯了淀夫人的禁忌，惹得她发出了喝斥。

　　“幸村！不行在右府大人面前胡言乱语！我们丰臣家已经和德川家告竣和谈，眼下只专注于自家领内的统领，怎么会是他的最大阻碍？”

　　“淀夫人，右府大人乃太阁大人唯一的骨血，只要他还存在，效忠丰臣家族的武将和世人就将继续围绕在他身边。这难道不会成为家康老贼的眼中钉吗？”

　　幸村毫无惧意，先朝淀夫人俯身鞠了一躬，面色坚决地继续阐释着他的看法与主张。

　　“天下之事本就风谲云诡，从来就没有任何事能够永久稳定。”

　　“目前的宁静只是德川家族养精蓄锐的一着棋子，他们随时都可以推翻棋盘。”

　　“若德川军再度来袭，大阪城的护城河与城南壁垒都已被填平和拆除，那我们拿什么来守城？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此时机重新筑好防守。”

　　他的一番慷慨陈词，辩得淀夫人说不出话来。

　　虽然她依然阻挡修复护城河，心中却已是发生了动摇。

　　在要害时刻，先前一直平静在旁聆听两方看法交锋的后藤基次开了口。

　　“右府大人、淀夫人、修理亮大人，我赞同幸村大人的谏言。”

　　“当初家康老贼一方的和谈条件，即是让我们填平护城河、毁掉城南壁垒，想必就有再度来袭的计划。”

　　“对易守难攻的大阪城来说，失去护城河与城南壁垒，就如同折翅的鹰。届时如果德川军兵临城下，被动防卫的就将是我们。”

　　“若按幸村大人建言进行护城河修复，可能将成为家康老贼再度发战的理由，却是唯一能防守大阪城的最好要领，我认为值得冒险一试。”

　　作为大阪城中的著名军师、素有浪人兵法家之誊的后藤基次，与被盛赞为“天下第一军师”的幸村可谓惺惺相惜，他的讲话俨然发挥了作用。

　　当城中两位兵法各人的看法告竣一致时，到底该接纳谁的意见，秀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这一次，他罕有地没有接纳淀夫人的建议。

　　“母亲、治长，我也觉得大御所断然不只愿继续维系当下的国界。他之前违背父亲生前遗愿、与我丰臣家的武将派联姻，就可以看出他蚕食丰臣国界的野心。”

　　【注·大御所：大御所本是前征夷上将军或将军之父的居所，后成为日本幕府将军退休后的称谓。一代枭雄德川家康把将军一位交给儿子秀忠后，就退位为大御所居于骏府城。】

　　“我们一直忍让，他却每每得寸进尺。现今我们宁愿安隅在这大阪城里，大御所却未必会这样想。甚至最近我也每每思量，下次战争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他神色浮移地说完，便将视线转向幸村，澄澈的瞳孔里竟多了一丝暖意。

　　“那就有劳幸村你多费心，重新修复已被填平的护城河了。资金与用人这些，你尽管与治长商量就是。”

　　纵然只是大阪城的装饰式首领，向来甚少对决策发表意见的秀赖一旦开口，就连淀夫人和治长也不得不听从。

　　下达指令之后，秀赖便离开上座主位，退出了议事堂。

　　在议事诸人都俯身送别之际，淀夫人却是直起身子，急切地跟在了儿子身后。

　　“秀赖。如此依幸村谏言行事，认真好吗？”

　　“母亲的意思是？”

　　“万一家康又率雄师来袭，我们军力数量首先就不占上风，况且现在家里的武将派又不甚齐心，我很担忧局势到时候会酿成什么样子。”

　　“我很理解母亲的心情，但如今世态已经到了不是我们一昧忍让、就能海不扬波的形势了。”

　　“可是……”

　　“母亲！还不明白么？我们已经损失了太多领地、将领。如今我丰臣家的声势早已大不如前，大御所对我们亦不再有忌惮。”

　　秀赖加重了语气。

　　向来孝顺的他，很少在淀夫人面前表露出如此强势的样子。

　　这让向来视儿子为今生唯一宝物的淀夫人，一时也收起了满心的劝阻之意。

　　从高耸的窗台看出去，富贵的大阪城景赫然映入眼帘，这也是秀赖最为熟悉的景色。

　　他从记事以来，从来没有出过这座城，大阪就等同于他的整个世界、整个天地，也是他致力要守护的瑰宝。

　　但现在他只觉得无力。

　　作为武士领袖、太阁丰臣秀吉之子，他从小却被凭据朝廷民众的风雅方式抚育，从来没经历过初阵、甚至也不太明白如何调兵谴将。

　　政事他只能交给首席家臣治长打理，军事只能倚重幸村与基次，藏于内心的困惑与不安尽管从来没表露过，但他对于未来亦深觉茫然。

　　“下一次，一旦我们再度被迫与德川家交战，或许面临的即是交出城池、或与城池共生死的抉择。”

　　“右府大人……”

　　“关东有恶虎觊觎，若不接纳幸村谏言修复护城河，一旦这恶虎领来百兽入侵，我们又当如何阻挡？那还不如放手一搏！”

　　留下这句话后，秀赖步履急遽地急速离去，只留下一脸怅然若失的淀夫人呆立原地。

　　廊道外的夕阳如血，风拂起她的一头浓密长发，她依旧美丽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伤心的心情。

　　她曾是天下人秀吉最痛爱的女人，在逼退正室、获得朝廷敕封为北政所的宁宁以后，她曾短暂地获得了统御关西的权利。

　　而如今一切都在岌岌可危之中，纵然强势如淀夫人这样的女帝内心也很清楚——

　　如果德川与丰臣两家再度发作战争，那么接下来的这一战，肯定将是改变日本历史的一战。

　　然而能胜出的、可以活到最后的将是哪一方？他们母子又能否熬到已届行迁就木的家康这根烛火熄灭的那一天？

　　当脑海闪过这个念头，她便实时地阻止自己继续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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