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三，天色未亮，料峭的寒风打着旋儿吹进院子，刚走到大门处的贾璎和晴雯都是不由得打个冷颤。
“爷，你穿这么少，会冻坏的！”晴雯体贴的说道。
贾璎紧了紧身上几层单衣，声音有些发颤：“我每天早上都有锻炼，这点冷气还算不得什么！你快回去吧。”
说完，拿过晴雯手中的考篮，把小丫头推到门里，径直往巷口的马车走去。
“考完早点回来！”晴雯在门后冲着贾璎喊道。
贾璎应了一声，心里却是对县试的奇葩规则一顿吐槽。
按周朝科举防作弊的划定，考生不能穿有夹层的衣服。
现在可是积雪消融的二月，最冷的倒春寒时节，就算你是穿着冬衣，那也要冻得瑟瑟发抖，更况且是单衣？这周朝的天子是不是对考生们有什么误解？
贾璎一边吐槽，一边掀帘上车。
在那雇佣来的车夫“驾”声中，马车徐徐驶离了巷口。
只是马车还未到县学前街，就被送考的队伍堵在路上。
不得已，贾璎只好拿上工具下车步行。越往前走，街道上的人就越多，贾璎依稀审察一番，发现其中多数是来送考的亲属，另有一些纯粹来凑热闹的，看着拥挤的人群发笑。
等进了县学前街，这些来送考的亲属们就被早早部署妥当的兵丁拦在外面。
要加入考试的童生们，此时纷纷拿上装着笔墨砚台和吃食的篮子，一个个亮出自己的考牌，待兵丁检查一遍后，灌涌进县学前街。
贾璎挤在人流中缓慢前行，耳边听着这些考生亲属们杂乱的祝福和嘱咐声，心中感伤这场景还真是经年稳定！
进到县学前街，贾璎审察起周围的考生，这些年纪上至六七十，下至十三四的童生们也都是冻得面色发青，身体发抖，抱着自己取暖。
等了好一会儿，街口的兵丁才把入口戒严，接着就见穿着大红号服的衙役把童生们分成五队，带到县学门前站好。
天光另有些昏暗，县学的那扇乌油大门徐徐打开，里面的灼烁被放了出来。
一个个面容严肃的衙役迅捷而出，最后是一身官服的县尊，颇为威严的站到门前的石阶上，目光扫视众考生一圈。
便开始长篇大论地讲起来，内容无非是敬仰一番孔孟，赞美一下天子，最后宣布考试的场次、纪律和注意事项云云。
这一套话，台下有的考生不知都听过几多次了，一时全都感受又冷又困。
不外最后也是知道这次县试要考四场，划分是正场、初复、再复、面复。
四场之间也有区别，前三场的正场、初复、再复中，只需通过一场即可加入第四场的面复，再通过面复，就算是通过了县试。
县尊说完，旁边平静的书吏们便开始高声唱名。
“宛平县廪生方楚，保姜山、魏忠……四人！”
只见书吏旁边一蓝衫廪生应道：“吾保姜山、魏忠……”
被叫到的四人上前，蓝衫廪生依次看已往，验明身份。若这时廪生对考生的身份疑问，讲明不是本人，四人便会被衙役们抓出去。
那廪生点颔首，四人再次被兵丁衙役搜身，依次接过答题纸，快步进入考场。
如此这般，没有两个时辰，不行能把这么多的考生都检查完。
不外贾璎的保人是邱之陶，县令自然不会让这位小三元期待太久。
刚进去四五批童生，便听书吏叫到贾璎的名字。
上来检查的书吏看了看贾璎，又朝邱之陶陪笑，递给贾璎一沓答题纸，招招手，便让衙役将他放进去。
贾璎朝邱之陶颔首，接过答题纸来，迈步走进考场。
站在门内，看着一排排整齐的考棚，每间都是同一朝向，坐在里面看不见四方。
手中答题纸上虽写有序号，可县学并不严格，这些考棚和考桌上全是空白无号。
这时，能提先进来的利益便体现出来：可以自己挑选一个适合绝佳的考棚。
贾璎目光巡过考场，很快就挑了第五排第六列的位置，又仔细检查一遍里面装设，刚刚坐下。
这些考试的小技巧自然也是那日临走的林举人嘱咐他的。
翻阅着手中答题纸，一共有十二页，第一页直接就是考生的情况，左上角有号戳，上写「县考甲字二零六号牌」，下面一行小字写着「贾璎，年十四。身长偏瘦，面白无须，容貌甚佳……」等等信息。
里面几页则是答题用的，用红线画着方格，每页有十二行，每行二十字，此外还另有几张草稿纸。
…………
近两个时辰，所有的考生才入场归坐，天色也亮堂起来，倒是合适答题。
那县令也不再赘言，付托衙役锁门，见告第一场「正试」的题目——作一篇时文和一首试贴诗。
时文的题目是「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试贴诗的题目是：赋「鲲化为鹏」，得「腾」字。
待全都得知题目，原本鸦雀无声的考场中，却显得杂乱起来。
众考生自是面色百态，有微微沉吟片刻后，面露微笑，提笔疾书者。有苦思冥想后，满脸凝重下笔者。另有面色煞白、如丧考妣者。
考棚里的贾璎，一脸正色，双眸沉静，轻镇考纸，开始了他的第一场科举考试。
经验富足，出题经验富厚的贾璎，自有一套答题要领。
依照先易后难的思路，贾璎先写较为简朴的试帖诗。
周朝原来就不重诗词以道，试帖诗只是作为一种增补形式，泛起在童生试的县试一级。
到了真正的科举中，看重的照旧经义水平。
答题只需要满足合辙押韵，花样正确，没有犯禁即可。
这句「鲲化为鹏」，一眼便知是出自《庄子·逍遥游》。
接下来需要贾璎做的就是把「逍遥游」的全篇寄义用五言八韵诗展现出来。
贾璎伏案手指轻轻点动，闭目沉思，追念着《逍遥游》的内容，在脑子里面构想起来。
片刻，便提笔在草稿纸上写道：
「蒙庄谈物理，变化有鲲鹏。水击三千捷，风抟九万能。天容垂浩荡，云气助飞跃。碣石扬鳍出，南溟鼓翼兴。
升沉惊顿易，飞跃妙相乘。鼎力大举培多日，晴霄澈几层。征奇同雉蜃，志怪异鸠鹰。咸若观仪舞，齐谐讵足称。」
写完后又默念一遍，确认全都无误，贾璎才将其誊抄于答题纸上。抬头远眺，舒缓下略感疲惫的精神。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衙役来回巡视的脚步声，和考生不经意间发出的声音。
休息一会贾璎就感受到从肚子传来的饥饿感，将考篮里晴雯一大早起来准备的点心和干粮拿出来。
只见里面有三张酥黄千层饼，一小碟他以前腌的姜辣萝卜，另有晴雯自己最喜欢的豆腐皮包子。
面上不由一笑，知晴雯是把昨日给她买的吃食留下了。
午未之交，恢复状态的贾璎才再次动笔。接下来的重点即是要写八股文了。
题目「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大畏民志，此谓知本。」出自《大学章句》第五章。
贾璎将整章内容追念完，垂目思虑，缓慢写下了他的破题之本。
「大贤引圣人之言，而推言其本，所以释本末之先后，盖听讼末也。明明德而使民无讼本也。
大贤引圣言而推本言之，则明明德新民之本末先后，可知矣。」
在八股文中，这破题尤为重要，被称为“小全篇”。破题之意一旦定下，后面文章的主脉、框架、脉络就不能够更改。
写完以后，贾璎便认真检查起来，还要看看其中有没有他下意识写出的人名和其他名字。
凭据八股文的要求，破题中是不能泛起那些儒家圣人、贤人以及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等人的名字，都要用圣人、贤人、大贤等代称替换。
他学习八股文的时间还不到半年，导致经常会下意识的犯忌。对于犯忌的文章，直接就会被考官判为不及格，自然是要格外注意。
确定没有问题，贾璎才继续接着下写承题、起讲、入题、出题、中比，最后大结写道：
「是以圣人明德新民，止于至善。而使民无讼者也。欲书大学之道者，可不以圣人为法乎？」。
初稿简朴，不到一个时辰，贾璎便将文章写完。
这时考场中已经开始断断续续有人上去交卷。抬头望去，恰巧看到那日见到的半渠书院三人刚刚交卷。
重新低下头，贾璎开始检查、调整、删改初稿中的一些用词和结构。
最后再重新默读一遍，确定读起来声韵和谐，朗朗上口，没有错漏之处，才算松了心中那口气。
认真誊写完毕，贾璎伸个懒腰，自我评估起来。
虽然心里明白如何，可写出来却感受有些走样，不外对比之前照旧有进步的。真是多亏了林先生那两本制义条记了！
慢慢收拾着自己的工具，贾璎的思绪便翻涌起来，寻找着自己在八股文上还存在的漏洞。
“邦！”只听一声响亮的梆子响，时间已经走到了申酉之交。
现在才是二月，天色依旧是昼短夜长。方到酉时，太阳便已经开始徐徐落入西山，而县试的考场又不许掌灯，考试时间实际已经到了。
来回察视的衙役们，敦促着所有还没离开的考生赶忙交卷离场，贾璎便也追随着最后一批考生，上前将答题纸和草稿纸一起交上去，带着考篮离开考场。
县学门外，考生一个个走出来，有的人满脸神色轻松，有的一出来就晕倒在地。
春寒料峭，自宋以后，大多数书生皓首穷经，更是体弱。
再加上一天的考试，极为消耗心神。其中有些人自觉考不外，气结淤塞，进而一病不起的也有。
抬步走出县学，贾璎转头看去，就见人群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童生满脸失魂落魄的走出来，脚下一个踉跄，就往地上摔去。
“小心！”旁边和他相识的人见此情景立马叫了一声，但也晚了，那人已是摔在地上，痛声大哭起来。
“呜呜……我平时明明会的，怎么一看到题目就想不起来了呢……”哽咽说着话，哭的越发伤心欲绝。
随着哭声，周围一些自觉考砸的，也是忍不住哽咽起来。
“唉，我也是，明明会许多工具的，怎么到考场上都不会了呢？！”
兀自摇头，贾璎心道：关于考试，这古今还真是没有多大的差距。总要到考试以后，才会忏悔该念的书都没有念。
穿过人群，坐在归家的马车上，贾璎审察着窗外的景物，此时已是掌灯时分，街上格外平静，只有车轮声和马蹄驶过路面的粼粼声音。
贾璎看着一轮皎洁的月光下，马车模糊的影子在街道的青石板路上不停跳跃，只觉那么和谐，似乎连马蹄和车轮的声音也变得悦耳起来。
近两个月的辛苦支付，终于要结出属于他贾璎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枚果实了。
那种延迟许久的快感迸发出来，脸上不受控制的流露会意笑容。贾璎兴奋的用力握了握拳头，心底那抹被他强压下去的不安也消散一些。
一身疲惫回到小院中，看着俏生生站在堂屋前，身着淡兰色袄儿的娇小身影，贾璎心中一暖，目光重新变得柔和起来。
“回来啦！”晴雯清脆的嗓音响起。
“嗯！回来了！”颔首轻声应了一句，贾璎快步走向屋内，将考篮放到堂屋角落。
抬眼望去，就看到了灯火下一张挂满笑容的俏丽脸蛋。
桌旁坐下，晴雯将早已泡好的茶水送上。贾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温度合适。
“爷考得怎么样啊？”晴雯一双明眸闪烁着好奇的光线，脑袋微侧，看向贾璎询问道。
“挺顺利的！”贾璎微微一笑。目光注意到晴雯抬起的左手上有两根刻意蓄长的粉嫩指甲，上面另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蔻丹，显得格外鲜艳。
看来这丫头也到了爱美的年纪啊！那他之前计划的事情，等县试之后也该进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