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好师父，你走慢点呗。”
“别随着。”卢南枝没有刻意板着脸，相反大施脂粉掩盖，看起来却仍然凶狠。她身后有个八九岁的衣衫褴褛的男孩随着，脸上黑黢黢地，看不出原来面目。
“那怎么能行，你狠狠揍了他们一顿，虽然能一走了之；可我就倒霉啦，一定会受他们抨击的!好师父，漂亮师父，帮人帮到底吧，你看我这么可怜，小小年纪就出来讨口子，受人欺负，这世道，活不下去啦！”男孩攥着卢南枝的衣角，看起来简直可怜，可他手脚利索说话敞亮，怎么也不像是吃不饱饭的样子。
卢南枝只是瞟了他一眼，那神情却像是狠狠瞪了他，男孩也不生气，也不畏缩，仍然喋喋不休地跟在她身后。
今早，卢南枝刚入长安，遇上几个乞丐整殴打一个小男孩，顺手救下，便成了现在这样。她冷冷地跨上马背，小男孩在下边便急坏了，赶忙喊道：“好师父，好师父，你要去哪呀？让我给你带路——这长安城就是我的家，没有一处是我不知道的！我不要钱，只要让我随着就好！”
看着男孩，卢南枝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无依无靠的小孩子而已，伶牙俐齿的，带着就带着。
“名字？”
小男孩喜笑颜开，一把抓住卢南枝的手，坐到她身前：“我早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名什么了，师父叫我木头就行！”
卢南枝温柔地笑着，在她自己和木头眼里是温柔的，但在别人眼里却是冷冷的。
“去西岳，怎么走？”
富贵的长安城只能慢慢悠悠转，黄昏时二人才来到西岳脚下。
“我明白记得半日就能到的。”卢南枝可怜巴巴地望着舆图，却怎么也找不出哪里差池，语调里满是委屈。
“三妹，你来了。”大师兄喜笑颜开，却掩不住疲态。
卜政瞧了木头一眼，冷声作揖道：“西岳，卜政，天色晚了，二位随我去罢。”
木头直勾勾望向卜政，随后立即牵起卢南枝的衣角，可怜巴巴仰头看着她。
卢南枝没有觉察，轻握住木头的手，然后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衣素玄却将这个小不点的神态全部收入眼底，心中警觉起来。
“歉仄二位，近日来我西岳派贵客不停，只剩一间厢房，有些难为了。”
卢南枝有些犹豫，木头立刻站了出来：“师父，我不用睡厢房，在外面就好。”
“小不点，”平日见了小孩子就头疼的大师兄一把抓住木头的胳膊，“你跟我睡吧。”
“疼疼疼！师父，我才不要跟这个丑八怪一起睡，你快来救救我！”木头的脸扭曲了，眼睛里涌出泪花。
卢南枝不知今天怎么了，看见木头便会觉得心软，或许是因为她从未被特殊看待过。
她弯下腰，点了点木头脏兮兮的小脸，语气轻柔是与相貌不匹配的：“那你先去洗漱，然后睡到屋子里，好么？”
木头没料到短短一天，她就对自己这么好，心中似乎有些触动，失了神似的回到道：“好。”
他将整小我私家都埋在水里，快要窒息时便本能地扑腾起来，溅了一地水花。镜子中的人，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只有满身伤痕历历可辨。木头熟练地换上西岳派门生的衣饰，并将头发高高地束起来，清晰可辨的面庞很是清秀，眼神中是不属于年龄的成熟。
镜中人深吸一口气，木头便又是那个生动的木头了。
卢南枝看着他，有些模糊，原来就连个小乞丐，都长得这么悦目。
“师父？师父？你怎么又不说话啦？难道师父睡觉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的？”木头摇头晃脑道。
“看你长得还不错。”卢南枝笑了，她刚卸下胭脂俗粉，对自己这个模样很不自信，连笑都多了些奇怪的拘谨。
“那虽然，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徒弟——师父那么悦目，师父的徒弟虽然也有三分美貌啦。”
“嘴还挺甜，可惜我没你说的那么悦目。”她垂下眼眸，想起曾经，“你也别叫我师父，我没什么天赋，也教不了你什么。”
木头看着她，似乎在看早春寒风下，河滨平凡无奇的一任芦苇，和他一样生来就被葬在地里，一辈子都去不到远方。
他掩盖不住伤心的神色，坚定地说道：“你真的很漂亮，我不骗你。”
卢南枝的第一反映是，这句话和曾经听过无数遍的那些话一样，都是假话，可当他看到木头的眼睛，心中竟也有些相信了。
卢南枝从小就对自己的长相深恶痛绝。
三岁那年，祖父看着她的脸，皱着眉头说：“这孩子眉目不善，八字不不入正格，恐怕命运多舛啊。”
七岁那年，父亲指着她的脸，横着眉毛说：“我看就是她克死了她弟弟，如此扫把星，给我赶出去！”
七岁的她亲眼看着作为妾室的母亲自缢，然后被永远地关在了那道厚实大门的另一面。
那个家未曾给她温暖，甚至唯一爱她的弟弟，也因为自己而死。
卢南枝一直怨恨自己，如果弟弟不是为自己出头，他现在一定长得比她还高了。
那些从小叫她丑八怪的家伙们，几条命也换不来她的弟弟。
“你叫什么？”看上去有些好逸恶劳的中年大叔将糖葫芦递给她，拍了拍她的头。
“卢南枝。”她没有接糖葫芦，退了半步。
中年大叔笑道：“南枝，好名字，与你很相配。”
她到了燕山，没有人再指着她的鼻子骂丑八怪，也没有人会像弟弟那样义无反顾地掩护自己了。卢南枝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仅仅偏爱她一个的人，或许再也没有了。
她甘于平凡，甘于孤苦，整日泡在阳光下练武，她想，这样平平淡淡的也挺好。
可是她忘了自己八字不入正格，是注定得不到幸福的。
晚风，烛灯轻摇，窗外，暗流涌动。
头顶的瓦砾轰然坍毁，砸出一个大洞，吓得木头往后一退，幸亏没有损伤。
“木头！”卢南枝抄起软鞭，缠在木头身上，一收便将木头安置在了自己身后。
木头颤颤巍巍地攥着她的衣角，眼泪流出来，却不发出什么消息。
洞中现出几个蒙面女子，直冲上前要对卢南枝使出杀招。
“真是狠毒。”长鞭飞翔，将蒙面女子搅得排山倒海，那些人身受重伤却还要胡搅蛮缠。其中一人趁卢南枝搪塞别人时直冲上去，木头在后面先注意到，便一声惨叫，卢南枝听罢条件反射般转过头去，正巧被两个女人两面夹击，直中要害。
两个女人本以为自己要得手了，大意之间被木头抛的沙子迷了眼，随后屋中充斥着浓烟，蒙面人们反映过来时，卢南枝和小孩子都不见了。
“木头？”卢南枝张开双眼，竟不认识此地，“这是哪？”
木头担忧地望着她：“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幸好刚刚那个年老哥给了我这个，否则我们就要死在里面了。”说罢，他掏出一个用过的传送符，卢南枝看了看，并非衣素玄所写，或许只是大师兄随手买下的吧。
卢南枝看看自己的伤口，自嘲地笑了笑：“我竟要如此轻率地死去了，和我这样的人，倒也相配。木头，你快走吧，我是活不久了，你应该不是她们的目标，现在逃还来得及。”
“我不走。”
卢南枝苦口婆心道：“去找大师兄，他一定会帮你的，到时候，燕山一定会收留你，你不至于死在这里。”
月色淡，小孩子稚嫩的面颊也变得棱角明白起来，那桃花花瓣似的水灵灵的眼睛，也变得严峻起来，木头露出了与之前截然差异的笑容，在月光下显得狡黠：“那些蠢货，自以为智慧的工具，坏了我的好事，我怎么能放过他们。”
“木头？”
木头将一个小药丸塞进卢南枝嘴巴里，强迫她咽了下去，然后用她的软鞭将她绑在一旁的树边。
“嘘。”他将手指放在卢南枝嘴唇上，卢南枝突然感受一阵眩晕，很快就睡着了。
最后一刻，她心中想着，果真又受骗了。
“嘁，我就知道是你。”一个蒙面女人撤下自己的面罩，露出了狰狞的脸。她面颊上爬满了玄色的虫子似的细纹，嘴唇微微发紫，却仍然能看得出天生丽质。
“我原来想着起码等干完这一票再收拾你们，谁知道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了。”
“如果不是你，她现在就已经死了，掌门大人的任务也完成了，现在你还要掩护她？我看你是要造反！”女人拔剑，剑上血迹还没来得及擦去。
木头邪魅一笑：“要造反的人是你罢！说说，掌门派给你这种渣滓的任务是什么？”
见女人说不出话，木头便也拔出短剑，继续说道：“是——给他们端茶送水吧。”
“哼，只会逞口舌之快的小鬼，待会你就说不出话了！”
女人向前挑起，欲要劈剑向男孩，却停在半空，然后直勾勾落了下去，喷出一口鲜血来。
“杜木，你！”
一命呜呼。
“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传统剑术。”杜木用女人的剑插向她的心脏，觉得不爽，又补了好几刀。
转身，看见躺在树下的女孩，合上双眼的她看起来像是一块琉璃，漂亮易碎。
杜木看着她，总能想起自己。
那是一种不被人需要的孤苦，是一种不需要别人的勇敢。
他今年已经十二岁，看上去却还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不仅仅只是发育欠好这样的借口，究其原因，是因为他辅助西岳掌门修炼换骨神功。
换骨神功，换的即是他的骨。
他虽然可以选择不换，但是如果不换，无依无靠的他又能凭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杜木无依无靠，无欲无求，曾经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在世，因为他从出生起就被锁在掌门夫人囚室的旁边，日日听她痛苦呻吟，杜木被掌门打得体无完肤，日夜苦练，日复一日，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直到一月前才直到，换骨神功练成之日，即是他的忌日。
此时，他突然想做些什么，纵然是虚无缥缈的幻梦，他也想努力去抓住。
日光洒落到卢南枝的睫毛上，她做了一个很长、很舒服的梦，现在终于醒来了。
“师父，你终于醒啦!”木头正坐在篝火边，递了一只烤鱼给她，“你已经两天没吃工具了，来尝一口烤鱼吧，我手艺可好啦！”
卢南枝想起月色下不寻常的那个木头，又看了看眼前天真无邪的孩子，认为自己或许是记错了，或许那只是梦吧。
“两天？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你昏了已往，吓了我一跳哇，幸好那些黑衣服人没追过来。我背不动你，只好慢慢地拖着走，这两天下来也没走几步路，不外我或许看出，这里是后山的一处山脚下。”
卢南枝看了看身上的伤口，已经都包扎过了。
“这是？”
“嘿嘿，我乞讨的时候经常挨打，有一个美意医生就每次都帮我包扎，慢慢地我自己也就学会了，而且总随身带着布条。”
天衣无缝的解释，卢南枝却总觉得有什么差池劲。
“木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怎么会有事瞒着师父？师父你来问，我一定什么都告诉你！”
或许，真的是她多想了，木头的眼神如此老实，又怎么会骗她呢。
“真好啊。”卢南枝心想，“如果弟弟活到这个年纪，或许也是这样的吧。”她挣扎着起身，拖着残缺的身体。
“师父，你的身体没问题嘛？”
卢南枝坚强地笑着，这是她人生的底色：“当务之急是找到大师兄和大师姐。”
师徒二人走走停停，整整一日，竟没遇到一小我私家。
晚风轻抚，李红梅穿着秋香色长裙，外面套了品红小褂，已为人妇，看着却还似少女。
杜木虽然认识她，她是李松雪和陈了了最心爱的孩子；可怜道，李红梅却不认识杜木。
“二位是？这位小姐怎么伤的这么严重？”李红梅眨着眼睛，里边装着真正的天真。
杜木看着她，被掩护得这么好，什么都不知道。
他好嫉妒她，她生来就是飞鸟，轻轻挥翅就到了他永远去不了的彼岸。
“燕山派，卢南枝，两日前来到西岳，当日晚遭人偷袭，死里逃生后却不认识路，今日走了一整天，您是我们遇到的第一小我私家。”
“原来是燕山派的那个！衣少侠和梁女侠找了你好长时间，现在都闹到父亲那里去了。你快随我来，我替你好好疗伤吧。”
李红梅刚刚伸脱手来，一下子又晕了已往。
“木头，你告诉我，你是谁。”卢南枝将李红梅搂在怀里，眼中三分薄凉。
卢南枝一直明白，木头是为了此外目的而来，否则谁会纠缠这么普通的她呢？
可她又总觉得，木头跟别人纷歧样，她觉得他是带着真心的。
原来只是演技比别人更好些。
但她照旧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她去死。
“师父，这和你没有关系。”杜木红着眼圈，像世界上任何一个脆弱的孩子，“你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好，很快就能看到西岳众门生的演武堂，然后就能找到师叔和师伯了。”
杜木有一万个时机杀死她，可看见她的脸，又怎么都下不去手。
尝到甜头的小孩，怎么舍得把糖丢掉呢。
“木头，”卢南枝照旧那样弯着腰，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告诉我，你是谁。”
杜木的瞳孔昏暗下去，将李红梅夺取，小小的身体抱着成年女性，速度却像兔子一样迅疾，卢南枝看清后，他已经站在剑上。
“御剑航行？”
卢南枝愣在原地。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是了。”
卢南枝实在想不清楚，这么小的孩子会御剑航行，该是何等天才的少年啊。
她怀着疑问，一路赶到演武堂。
咚咚，西岳派一外门门生站在衣素玄门外，高声说道：“燕山派卢南枝求见。”
屋子里呜呜啦啦出来三小我私家。
“鸿雁师姐？你也来了？”
三人都是一脸疲态，李鸿雁苦着脸说：“我们进去说吧。”
“......”
“这么说，此次我们的敌人是，西岳掌门？”卢南枝激动地站了起来。
她想到木头。
梁含知抬起头来：“我们商量半天，但似乎用什么要领，都不能保证能让李松雪乖乖就范。”
思考片刻，卢南枝下定决心。
她已经因为自己的软弱失去了一个弟弟，这次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木头去送死。
“我要去见他！”
卢南枝转身奔去。剩下三人刚刚听了她说木头的事情，也或许猜到她的目的，便也一起跟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卢南枝循着木头离开的偏向一路飞驰，终于看到一处残缺的大门，她莽撞走去，便一下子不知道掉进了哪里。
周围黑乎乎的，伸手看不到五指。
“南枝！”李鸿雁烧了照亮符，原来这是一处地牢。
“西岳派竟然另有这种地方。”衣素玄愤愤说道。
远处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四人循声而去，看到一处格外敞亮的大房间，或许四米高，一百多平米，周围点满了蜡烛。屋子的最中间，少女模样的人躺在床上，西岳掌门李松雪站在一旁。
“那是！”卢南枝忍不住惊呼，梁含知赶忙捂住她的嘴巴。
杜木将短剑插进李红梅的心脏，鲜血溅到他稚嫩的脸上，格外悲凉。
“你竟敢伤害红梅！”李松雪满身哆嗦，脸都憋红了。
杜木流下泪水，双手哆嗦但声音坚定：“不是我杀了她，是你自己杀了自己的宝物女儿，另有你的夫人!”
说罢，他奔向床上的少女，抬手准备刺去。
“真是异想天开！你这样的废物还想要什么自由，还伤害了我的女儿！如今要继续伤害我的妻子！”李松雪轻易将杜木抬起，他轻轻用力，杜木的手便折了。
卢南枝甩开梁含知的手，掉臂一切向前奔去。
“木头！”
万箭穿心。
她将男孩护在自己怀里，说出那句她准备了九年的那句话。
“你没事就好。”
此时男孩终于露出普通孩子一样的张皇神情，他不知所措地抱着她，哭着说：“师父，我是真心觉得你长得很悦目的。”
可惜她没时机听到了。
她最终照旧成为了一枝，失去思想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