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飘着小雨,夹杂着点雪,坠落到城中的树上,晶莹剔透,煞是悦目。
往日在这时候,台城中各处都应该是张灯结彩,提前一两个月便要准备过年了。
但如今的日子里,城中各处只能看见一脸疲惫的兵卒,走到僻静些的地方,甚至能看见一些尸骨,另有蹲在旁边的人。
守了快要两个月的台城,城中士卒没有因为能坚守下去而士气大涨,反而越发颓废,甚至有一种惊骇的情绪在蔓延。
援军,为什么还没有来?
城中开始缺种种物资,究竟除了士卒之外,另有一大帮子的权要及眷属都要吃喝,台城虽然结实,但原来也没储存几多粮食,只能一再节约。
若非前些日子,梁帝在太子的劝谏下亲自来到城头犒军,使得将士们稍微振奋了些,城中人心浮动,怕不是早就要闹起来了。
羊侃的气色肉眼可看法差了起来,城中的御医开了些方子,却不甚收效。
太子萧纲责骂御医时,御医无奈,只好低声告诉他,羊侃染上的,很可能是一种疫病。
羊侃本就年老,再加上连日操劳,于是便直接累垮了身子。
他倒下之后,萧纲的心头便多了许多忧虑。
少了羊侃,这城还能守的下去吗?
他再一次来到城头巡视,却只能看见一脸沮丧的士卒们,不少人身上的伤都得不到实时救治,很快便溃脓,继而慢慢恶化下去,使得士卒失去了战斗力。
萧纲看向身旁的一个士卒,这人虚眯着眼睛,似乎正在瞌睡。太子心里压抑的情绪马上转变为怒火,他对着那士卒喊道:
“教汝守城,岂能如此怠慢!”
那士卒仍是眯着眼睛不理睬,似乎是没听到一般,萧纲越发恼怒,直接抓起那士卒的手,却瞬间一愣,只觉得这手冰凉,于是又蹲下来晃了晃他的身子。
士卒身子一歪,直接睡倒在地上。
这早就是个死人了。
萧纲悚然退却。
旁边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殿下,快避开些吧,莫要染上些病,现在却是无药可医啊。”
“你是?”
“臣,江子一。”
那个憔悴男子咳嗽了几声,对着萧纲行礼。
前些日子另有些精神的江子一,随着守城时间越来越长,迟迟得不到休息,他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去。
他对着萧纲勉强行礼,萧纲马上记起来江子一的身份,便指着那个士卒,惊奇道:“这人是怎么回事,本宫未曾克扣将士们的衣食啊!为何死在这儿?”
江子一脸上泛起一丝挖苦的笑意。
“殿下,将士们不死在城头,难道还会死在此外地方吗?”
“汝...汝此话何意?”
“臣亲眼看见,这些日子发的吃的、穿的,全是克扣过的,就连受了伤的人,想去找军中医生,医生们也多是被朱紫喊了去,天天留在身边使唤,不愿放走。”
“吃,吃不饱,穿,穿不暖,家人都在城外,将士们依然肯在此死守,殿下却对他们连最基本的吃穿都没法保证。”
“江子一,你放肆!”
萧纲震怒,却还顾着点身份,只是喝了一声,想让江子一住嘴。
“呵呵。”
后者只是悲凉的笑了笑,终于惹得萧纲愈发暴怒,他指着城门,喊道:“汝若学那无君无父之人,不愿在此死守,那便放汝出城!
去留随汝,滚!”
江子一瞪大眼睛,看着萧纲,忽的低下头,惨笑道:
“臣,告退。”
看着江子一的背影,萧纲兀自气愤着,他正站在城头,突然觉察下面的承明门开了,百来个兵卒走了出去,为首者,正是江子一!
“逆贼!逆贼!”
萧纲气的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江子一竟然真的直接出城了。
他用力捶打了一下城墙,正看见江子一回过头来,对着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狂徒!
奸贼!
汝这是挑衅孤么?
没等他命令城头士卒直接放箭攒射,就看见江子一带着那些兵卒,冲向了外面侯景戎马的大营,江子一骑着一匹瘦马,身边随着几个同样骑着瘦马的人,那些人都是他的弟弟。
同样是站在台城前,寒风砭骨,风物不如往日甚多。
天上一轮红日,孑立单的悬在空中,不能洒下半点温暖,还让人觉得有些耀眼。
侯景营中的戎马已经调动了一些出来,约莫有千名士卒冲出大营,对着江子一和他身边的人严阵以待。
一杆王旗竖起,迎风鼓荡,侯景驱马徐徐走出,脸上露出自得的笑容。
想来,是城中又有人受不住,要来降了。
城头的士卒们慢慢都站了起来,萧纲气的满身发抖,吼道:
“来人,射死他!”
“草民斗胆,劝殿下不要轻举妄动。”
身后响起淡淡的声音,一个士卒站起来,将自己的刀尖递到萧纲身后。
“汝,汝要挟持孤开城门么?”萧纲低吼道:“有本事,汝便杀了孤!”
那人轻笑了一声。
城下,江子一撑起长槊,用力一拉缰绳,纵马冲向侯景阵前,他大叫道:
“北奴,速来决死!”
“北奴!为何不敢应战!”
他骑着瘦马在侯景阵前巡梭着,单薄的马蹄声中夹杂着辱骂挑战的声音,侯景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看向身边的几个将军,后者点颔首,喊来传令兵,传出了命令。
旌旗摇动起来,大量的步卒出营列阵,很快便压了过来,江子一大吼着,直接纵马冲进了敌阵。
长槊迎面插穿了一名士卒的身子,几只长矛也随之捅入他的身体各处,江子一嘶吼着坠下瘦马,满身血流如注,叛军士卒将他困绕在中心,绝不留情地又拔刀砍来。
“大梁......不会亡...”
江子一嘴里咯血,兀自想拔刀再战,他只觉得右臂没了知觉,低头看去,右臂处空荡荡的,竟是不知何时已经被人砍断了。
敌军的短刀直接砍了下来,一下接一下,他身子踉跄,很快便倒了下去。
“阿兄!”
江子四看见年老战死,自己也随即突入阵中。
“为了大梁!”
出城的兵卒一个没降,一个没剩。
那些倒地的无名尸骸,几多人曾是女子的梦中人,如今都死在了台城面前。
头可断,身可死,国,不行亡!
太子萧纲的手早已经放了下来,他愣愣地看着城外那些尸骸,只觉得无比讥笑。
他看看城中,又看看外面,讷讷无言。
身后持刀欺压他住口的那个士卒,不知何时便已悄然离去,那人卸了梁军的铁甲,穿上一袭布衣,戴起了斗笠,提着刀,准备离开这儿。
他望着城外的尸骸,露出一丝怅然的心情。
“像你这样的人,永远是死的最快的啊。”
城头起了一片低低的哭声,士卒们眼睛红了,江子一兵败后回到台城,又被贬了官,自己又要求来城头守城,便临时做了这些士卒的上官。
但这些日子里,他觉察士卒们领到的食物越来越少,若仅仅是如此,他倒还能劝各人再忍忍。
说不定,援兵就要到了。
但接下来,他亲眼看见那些王侯将相还能大吃大喝,而自己手下的士卒,却连一点治伤的药材都要不到!
他对手下的士卒都极好,待之如兄弟手足,江子一战死在城外,激起了城头许多士卒的怒火。
萧纲哪里还不明白,江子一这是为了最后再帮朝廷一次。
他只觉得心力交瘁,徐徐走下城去,想去探望一下羊侃的病情。
刚走了两步,却又停住,萧纲看向那些士卒,询问道:
“平日里,卖力向尔平分发口粮的人是谁?”
获得了名字,萧纲心里马上充满了杀意,他最后看了看城外,叹息一声,尔后才迈步向外走去。
从这里就看出当初的萧正德为什么铁了心想反。
萧纲优柔寡断,见风是风见雨是雨,基础不能冷静辨明事情,也没有服众的本事。
纯二臂一个。
二臂都能当太子,难怪萧正德心里一直不爽。
而且,现在守不守得住台城,跟他萧家父子俩已经没啥关系了,因为全是靠着将士们死撑,另有羊侃带着几小我私家日夜殚精竭虑,四处指挥。
月初的时候,萧僧人甚至破了功,让人在殿前杀生祭祀蚩尤,浑然忘了自己昨天还在念阿弥陀佛普渡众生。
建康以内,秦淮以北,全部化作人间地狱。
台城内缺了食物,私底下尚且有人食人的惨剧。
而建康内外的黎民全都被侯景纵兵劫掠过一遍,男女都被掳入军营为奴为仆,黎民碰不到半点粮食,其中几多惨事,若是全部写出,不知道那本《梁书》,又得多增几卷?
侯景坐在营中,大宴众将,举杯狂笑道:
“自晋亡以后,鲜有北人履足江东,今我与汝等成此大业!”
众将离了位置,举杯齐声贺道:
“大王万福!”
宴毕,侯景屏退众人,独召索超世等谋士留下。
众人脸上都有醉意,侯景一句话,让他们醉意全无,迅速清醒下来。
“湘东王、鄱阳王等已派雄师驻守淮河南岸,与我军对垒。
往少说,也得有二十来万戎马聚集。”
“而且,城中士卒太多,每日消耗粮食也是颇巨……
诸位,可有良策?”
众人默默思考,片刻后,索超世笑道:“大王,臣有一计。”
各人目光马上都看向他,侯景看见是索超世,眉头微皱。
不久前,也是这家伙劝自己把邵陵王的雄师主帅霍俊放回去,说这样可以让陈凉和邵陵王自相残杀,谓之“二虎相食”之计。
可直到今天,都没有传来陈凉身死的消息,甚至另有军报称,陈凉偕同南康王破了萧正表!
呼……
侯景吐出一口气,眼神平静:“既然汝有良策,那便说吧。”
“台城久攻不破,淮河梁军集结,臣以为,
不如……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