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城站在太湖边上的一方圩塘梗上，一副不智慧的土鳖样子，曾经的京城贵令郎，硬生生在江南的秋雨里站成了一只落汤鸡。
如果他现在想不开，跳进旁边的太湖里自溺，也就是激起一朵不起眼的水花而已，身边的小五绝对会帮他收尸，但不会掉半滴眼泪。
这个没心没肺地家伙，现在正在水边洗捡来的野鸭蛋，他说要拿回去用盐腌渍起来，一个月以后就是香得流油的美味，比城里作坊里做出来的更好吃。
霍城不理解这个乡巴佬，在家破人亡之后，差点被卖身为奴隶的孤儿，是怎么修炼成如今这副厚皮厚脸品德的。
小五洗好一篮子鸭蛋，就脱掉淋湿的衣裤，也不嫌水冷，纵身就跳进了湖里，他憋着一口气潜游出老远，才冒出头来换气。
“诶，你要不要下来试试，很爽的。”小五抹了一鼻子水，朝霍城招手。
霍城很小就会游泳，在京城的护城河里，在景山脚下的明湖里。小时候奶奶心疼他，只要入秋以后就禁绝他下水，怕他寒湿侵骨生病。
连日来的降低郁闷，导致用饭不香睡觉不沉，看见小五像只水鸭子似的钻来钻去，他也三两下扒掉衣衫跃进了水里。
秋水还不算多凉，入水扑腾几下以后就徐徐适应了，水波激荡在胸腹之间，无端带走许多烦闷。
小五游过来，示意他随着自己的偏向游，雨下得越发大起来，水面上溅射起无数小涡，密密匝匝的浮起一层茫茫水雾，天地之间连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霍城感受自己就像一只孤苦的沙鸥，在水里沉沉浮浮，不知何去何从，天地渺茫……
雨水很公正，它在高空里无差异的洒落，淋湿高空下的一切，无论是高山或田野，皇宫或茅舍......终使你可以潜藏在雨伞或屋檐之下，心底照旧能感受到那份湿凉。
约莫游了一柱香的时间，前方突然浮现一大丛芦苇，小五游已往，从中拨开一条路来，里面露出了嶙峋平滑的石头，这里居然是一个周遭五丈巨细的岛屿，中间平坦，有竹席搭了个矮棚子，可以躺着或坐着。从外面看还以为是一方漂浮的芦苇丛。
小五嘿嘿地笑着，从棚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下翻出个肩负来，里面居然有洁净的衣服和毛巾，不用说，这是属于小五的隐秘地。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这个石头小岛的，放眼周围全是水，与世阻遏一般。实际离岸边不是太远，位置刁钻偏僻，岸边没有农田和其他种植，日常没有人会来这里。
小五嘀嘀咕咕地说：这是他爹当年发现的宝地，小时候时常带他来这里玩耍，钓到鱼，就在这里烤来吃掉再回家。这些年实在想家的时候就来这里呆上半天，腌渍鸭蛋的本事也是爹教的。
小五叫霍城穿上干衣服免得着凉。自己去另一边拉沉水里的渔网，里面居然兜了四五条巴掌大的白鱼，今天下雨，没有干柴无法生火，问要不要带回去烤来吃。
霍城颔首，看他用细长的草茎把鱼穿成一串，绑在一根粗芦苇杆上。
“霍令郎，你说这个地方天子和官府都不知道，它可算是我家的么？”小五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霍城笑了笑，有句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话一般说的是偏远的法外之地，在这富庶的鱼米之乡，士绅官兵多如牛毛，发现一块巴掌大的荒岛，能算你小老黎民的？算了，一个懵懂无知的乡下少年，先哄自个兴奋兴奋也是好的！
“知道这地方的，现在只有三小我私家，你和我，另有天上的老爹。”小五轻轻地笑起来，私下里他还时常叫他霍令郎，说了几回也不改。
“你为什么觉得你老爹在天上？”霍城对他适才的说法感应有些奇怪。
“我爹是塌方被埋在了地下的矿洞里，那是他的肉身，可他的灵魂是升天了的，我做梦，每次见他都是笑眯眯的。钱掌柜说，因为我们是良善人家，遭横祸了却因果，集福在后人，过好日子更重要。”小五说得很认真。
这话也是钱掌柜教的？听起来更像是某位书院大儒的讲学经文。
“你有想过替你爹娘讨回公正吗？”霍城小心翼翼地问。
“虽然想过，刚开始我都快疯魔了”小五笑笑，透着点凄凉“那时我还太小，矿主老爷姓甚名谁也不知道，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差点被饿死，只能要饭……，厥后被抓送去海船为奴，路过这片芦苇岛，想起了我爹，才跳了这太湖捡条性命。”
“你现在挺好”
“咳！霍令郎身世高尚，念书多见识又广，功夫还很好……，这地方以后也算你一份。”小五看着霍城的眼睛说得无比真诚。
雨徐徐停了，空中厚重的乌云慢慢地散开来，漂浮在西边的湖面上，天灼烁亮了不少。
小五拖着栓有渔获的芦苇杆往回游，霍城跟在后面，觉得回程的距离比来时短了许多。
秋分节气已经过了，藏书镇的羊肉很有名，天还没有黑，羊肉铺前的红灯笼已经高高的挑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那片散发着浓浓肉香的档口，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霍城站住了脚，从怀里掏了些碎银子，拉住小五说想去买几斤熟羊肉。
“现在那羊肉可不自制，等冬至再吃吧！”小五有些舍不得。
“适才游水似乎感了凉气，买几斤羊肉驱驱寒吧！我另有些钱。”这个时节要在京城，羊肉都不知道吃几多了。
“那我去吧！免得人家宰你这个小少爷。”小五接过他手里的银子去了羊肉铺。
“多买点，还要有羊汤和羊血。”霍城在后头喊，小五转身给他翻了个白眼。
……
连仲去琼州有两个月了，前天收到他的来信，信里把琼州吹得天花乱坠，什么四季如春，瓜果满地，美女如云的鬼话都写了出来。
从《四海志》书中就知道，那里冬天不会下雪，天气比江南和京城都暖和，把瓜果满地改成蛇虫鼠蚁横行无忌还差不多。不外信中说琼州军营里有许多北方去的兵卒水土不平，满身长疮，苦不堪言，这倒是个大问题。
连仲自己被鞭笞了一顿家法后，就天天随着连上将军钻老林子狩猎，已经练就了弹无虚发的好箭术，还在军营里拜了一个武艺高强的教头。用不了多久，就能练成金钟罩铁布衫一样的硬功夫，下回晤面一定能把霍城揍趴下，所以要吃得白白胖胖的等着小爷……。
看到这样不要脸的说法，霍城的手有些痒痒，下回不把他揍得满地找牙，实在对不起如此的胡吹大气。
钱掌柜和管马的孙老头吃了霍城孝敬的羊肉汤后，貌似更平和了。今天一大早，就被派了个轻松活计，用车行里最豪华的马车，送两小我私家去临安。
小五换了套新衣服，收拾得洁净利落，据说是从京城来的大豪商，所以要穿着得好些，不能给丢了面子。
霍城不以为然的苦笑，受雇佣的临时下人而已，值得如此看重，不外人是京城来的，眉毛还得再剔一下，稳妥些别被认出来。
马车在山塘街的榴园客栈外期待，霍城头上扣了顶大檐遮阳笠，坐在车驾上，远远看见了一个熟人，之前同船来苏州的那个竹席商人孙栋梁，他正笑容满面地自客栈里走出来，没有注意到这边停放的马车，霍城却是谨慎地低下了头。
纷歧会，小五就提了一个藤箱走出来，后面随着两人，京城福字商号的崔大掌柜和贴身护卫。霍城眼眶有些热，跳下车辕跑上去接客人，崔掌柜笑眯眯地由他搀扶着进了车厢。
小五驾车慢慢地转上了官道，护卫说要看看这江南风物，爬出车厢和小五一起坐在一起。
霍城默默地望着眼前依旧胖胖地崔掌柜，喉头上下，欲言又止。
“令郎似乎又长高了些，这几个月受苦了。”
“不苦，幸得崔伯伯救助。”
“这趟主要就是来看看你，在苏州可还习惯？”崔四源微笑着问他。
“这里挺好，不知家里状况如何了？”
“嗯，侯爷和大令郎都挺好，你在这里安好，老夫人知道了肯定兴奋。”
“我闯了这么大的祸事，奶奶有生我气吗？我还能回去吗？”
“还好！老夫人的娘家在虞城，你可知道？”
“小时候听她老人家说过，现在那里应该没有人了”霍城看着崔四源没有正面回覆他可否回京，心直往下沉。
“你不就是么？”崔四源脸上的胖肉一笑就挤成一堆一堆的。
“京城冬天严寒，老夫人总说，希望回老家去过日子。开春以后东北可能会起战事，侯爷和大令郎保禁绝会应召出去。吏部和兵部晋升了不少空缺，户部拿不出几多钱粮来，其中缘由你懂的。”崔大掌柜话说得缓慢而极重。
“你和那位之前有什么约定，都先放下吧！族谱这工具明面上就是一张纸，不用太在意，凡事都得阴阳两面，平衡为先。你年纪还小，以后的变数谁都说不清，眼前确实委屈你了。暂时脱离京城的浑水，未必不是好事，你恰好可以历练历练，以后大展拳脚也说不定。这个镖局总舵在芙蓉城，那是个好地方，有时机一定要去看看。”
霍城缄默沉静片刻问：“我，还可以给家里做点什么吗？”
“你日常照旧谨慎些，周家原来是梁溪的大族，虽然侯爷已经和他们息争，但背地里的事情谁也说欠好。镖局的墨大人身份特殊，你可以和他多亲近些。大令郎给你弄的身份可以用起来，老夫人还想回虞城来养老。”
“年老给了我不少钱，能不能在虞城买个宅子，年后接奶奶下江南来住？”霍城有些意动的计划。
“令郎孝心可嘉！老夫人娘家的老宅子还在呢！等我从临安城回来，我会叫人去拾掇出来，那地方我小时候还住过几年呢！就在虞山脚下，原来老地名叫琴川华桐苑。”崔掌柜说得一脸神往。
霍城从小就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家里兄弟姐妹四五个，只和年老霍元最亲近。
博阳侯霍东楼，整天忙于政界政事，还不如这管生意的崔掌柜亲近；生母难产早逝，其余两房并不亲近，只维持了外貌的平和而已。说起来，这崔掌柜原先一直是奶奶家的长随，厥后分居出去单立门户经商了。
霍家是著名的门阀世家，千年皇朝更迭不知几多君王，浮浮沉沉间，霍家依然代代相传，其生存之道堪胜皇族。
同负盛名的另有擅岐黄之术的沈家，不幸的是，在甲子前的皇朝动荡里销声匿迹了。
如今权倾朝野的吏部周家和兵部徐家，是近百年才崛起的新贵家族，其施行的官商共荣之道空前绝后，晋升研考之术也是炉火纯青。
有袁姓大儒叹息，江南士子之多，多过长江之鲫。京城的新官胜风雪……不知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