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命案
顾永生独自站立在城门悬赏下,发呆。
………………
唐历天宝三载,晨午晴明,长空一碧。
在这样的晴天气里,一切事物都显得十分祥瑞喜庆。
可居住在江南东道的白下民众,却沾上了一件差异寻常的怪事:
县令新娶进门的第七姬妾惨死家中。
让人出乎意料,偌大的衙门既不捉拿凶手归案以正法理,也不求请僧道超度以慰亡灵。
这一日是五月初三,县府派遣衙门差役于城门处贴有悬赏:
「今县令爱姬死于横死,特求仙人异士教授起死回生之术数。此事玉成,当赠上黄金五十两,白银三百两,锦帛二十匹」
通告张贴后,引得不少路过、进城的黎民止步停下。尽管他们大字不识,但究竟图个热闹。
在衙役悉心的解释之下,民众像炸开的大锅,纷纷奔走呼号。
原本排队进城的人并不多,可在悬赏的刺激之下,城里的人也一股脑地挤向城门口子,声势浩荡,像决堤的黄河滔滔。
只一盏茶的功夫,城门通告外便堆满人群。
这场景简直令人想到千里之外的长安集市,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你说县令到底怎么想的,人死后不入土为安,却还想着起死回生?”
人群之中,有人好奇地发问。
“作威作福惯了呗……依我看呐,这法子即是给自己求的,想着县令之位一世传二世,直至千世万世。”
另有一人压低声音,回了一句。
“只可惜我们不会这起死回生之法,否则那些金银织物倒是够我们浪费几辈子了。”
“又喝多了!还想着天子用金锄头种地?会这等术数的仙人,又岂会在意这些个凡间俗物?”
“没准看上那死去的第七姬?县令家蓄七姬啊!这可真是……”
“不行说,不行说。大伙儿照旧种地去,想这些有用没用的。”
………………
像风卷落叶般。人群来的快,去的也快。
守着通告,却被人群挤到一旁的两名衙役,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扼腕叹气。
不是悬赏不吸引人,实在是这起死回生的条件太过苛刻,以至无人沾惹。
衙役也想着有人揭下这悬赏,究竟人是由他们护送进县令府邸。没准事成以后,县令老爷兴奋,也带着他们一块赏赐。
时间流逝,日头徐徐狠毒。衙役们身披厚重甲胄手执锐利兵刃,过人的肩负让他们越发急躁难耐。
恰在这时,五月的郊外风送来喜讯。
打南边来了个秃顶僧人,他身穿破烂流丢一口钟,手敲木鱼。一面号着佛,一面揭下那闪耀金子光线的悬赏。
“有人揭榜啦!有人揭榜啦!”
还未散走的闲人大吼一句,很快人群又聚拢围来。
众人好奇的审察着那名僧人。
虽然受制于自身才气无法赚得悬赏,但这并不故障他们有好奇心。
亲眼看着奇人异士如何从阎王殿将县令痛爱的姬妾救回,也像是尖起耳朵听了一段故事听说。
放在往日,似这般离奇诡秘之事,可是由诗人才子谱成传奇志怪,再经酒馆说书人秒口传说,这才流行在种种巨细坊市,成为一段怪谈韵事。
铿锵的兵刃碰撞声传来,两名衙役一面朝人群大吼:“庶人无礼,快些退后。”一面以身翼护僧人,转头快步进入城中。
拐过七八条宽敞的街道,人群在县令府邸外停了下来。
时间流逝阳光猛烈,县府门外期待的人群口干舌燥,有人耐不住了。
一位肩抗锄头的中年男人沉声问道:“这僧人认真得了道?会那起死回生之法?”
“怎么和垂髫小儿一般无知!”人群中手持手杖,面色红润气喘吁吁的黄发老丈骂了一句,“依我看,这就是个亡命之徒!”
“这话怎么说?”
“你没看到他头顶血迹斑斑吗?”黄发老丈讽笑,“前几日我见过这僧人,那时的他另有头发……显然是见利忘义,今天做了个半路出家的僧人。”
一语未了,只听高峻的围墙内传来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惊得门外众人心惊胆颤,这明白是适才那口号佛声的僧人在嚎叫!
极重的大门开了,衙役脸色阴沉,手中还拿着崭新的通告。
不久后,城门外再次贴上通告,静待有人揭下。
………………
白下城头顶的云彩一天内足足幻化了三次,现在日薄西山。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白下’二字的云灰色石制牌匾,在夕阳里,闪化出稻香一般的光线。
现在所有人都走了,个体好事的黎民也不再围观。
城门口和郊外都空荡荡的,偌大的地界只剩下两名衙役躲在墙角阴影下,默默守着不远处的那贴悬赏。
“这可真是个苦差事!”其中一名衙役诉苦,他接着对同伴说道:“从那冒充僧人开始,又来了假羽士……最后另有个假的赶尸人,竟带着两个装扮尸体的乞丐!”
“这叫什么事?他们惹恼主薄,送了命不说。倒苦着哥俩个跑来跑去,却没获得一丁点儿的利益!”
衙役一叠声的诉苦。
这样白忙活一天,甲胄下像是被灌满生铁一般极重的汗水,教人满身不自在。
“谁要是敢再来冒充仙人,爽性我们直接一刀送他去阴曹鬼门关,也省的这活该的阎王帖张来贴去。”
两名衙役都悄悄发下狠话。
但他们没有注意到,悬赏下不知何时泛起一个年轻羽士。
小羽士看去不外十七八岁,才过束发,未及加冠。
这时节,江南的五月天已足够暖和。
可他身上一袭洁净的白色道袍,在夕阳照耀下生长出冰块般的锐利,教人看了不寒而栗。
“这榜,我接了。”
顾永生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起死回生】四个唐楷大字,像着了魔。
随后,他拿下悬赏卷成筒状,转身对着愣住的衙役说,“带我去县府见县令,我不认路。”
“哪来的无知小道装大尾巴狼?竟敢冒充仙……”
衙役的话语被剑锋截停,那直筒状的悬赏通告像一把出鞘青锋,点在衙役的咽喉上,马上间血痕浮现隐隐作痛。
“小杂种!反了你!”另一名衙役显然没搞清楚状况,眼见着同伴被制住,便拔起兵刃就朝顾永生砍来。
锵……
顾永生一个灵巧的侧身,手腕盘旋,凶恶衙役手中狂舞的兵刃便被悬赏打落。
不待衙役们反映,顾永生即从腰间别着的乾坤袋里,取出一纸符箓。
他指尖捏着符箓,轻轻往空中一划,符箓无火自燃,化成灰埃四散而开。
“你将长出猪尾巴,为你的无礼支付价钱。”顾永生的话语似乎掺着冰渣,对那逞凶的衙役喝令道。
凶恶衙役听的这话吓了一跳,下意识往甲胄后摸去,冷硬的触感传来,无事发生。
“喂……你的鼻子!”同伴惊恐的声音颤来,衙役连忙抚手查探,哪另有什么鼻子?
这一摸,倒像两个往内凹陷收缩的海胆,毛绒黏湿的感受直往鼻腔里钻。
“道长饶我!”长出猪鼻子的衙役扑通一声跪下,不停对着顾永生磕头赔罪。
一旁的衙役也连忙请求饶恕。
顾永生见他二人悔悟,轻轻点了颔首,一面嘴里诵着‘无量天尊’,一面又从腰间乾坤袋摸出一纸符箓,说道:
“你既身为大唐官兵,理应秉公执法,似适才这般不问青红皂白……若是放在两晋,你这样的人是要进锅里炼丹炉里的,还得多费一些蜀地的姜片、辣椒去去腥味……”
“把这符箓烧成灰,冲水服下。”
“长长记性,以后对着平民黎民,记着多几分耐心。”
顾永生一身缥缈道袍,现在却像个儒生一般淳淳说教。
那猪鼻衙役领了符箓,急声致谢,一转身掩着口鼻逃也似的走了。
“来说说这悬赏的事。我问,你答。”
眼见着其中一名衙役离去,顾永生突然开口,对剩下的那名府兵说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
“五月……五月初三。”
“县令的妻妾逝去多久?”
“卑职只是受雇的差役,具体的事真不知道……但今天护送那些冒充仙人时,县府隐隐有尸臭味,按这个天气看,预计是两天前也就是五月月朔的样子。”
“这几天里,你可有见到县令?”
“没……好几天都没见到县令,想是伤心太过。这些天一直是主薄治理,悬赏也是他一手卖力,正好他也是县令家的管家。”
听到此话,顾永生微微挑了挑眉,抬手间再次从乾坤袋里摸出一纸符箓,唬得一旁的衙役捂着鼻子连声求饶。
符箓上密密麻麻的纹路爬出一枚龟壳样,徐徐的纸上火红浮现。
这一幕像极了殷商时期的神灵祭祀细细地烧制着龟甲,凭据甲背上裂开的纹路来占卜休咎祸福。
获得了【占卜符箓】肯定的回覆后,顾永生心如明镜。
“你最后一次见县令是什么时候?”
“或许五月……不,四月二十九。”
“可记得清楚?”
“清楚。我们这地自打圣人换了年号,打更前治安总欠好,常有小偷小摸的……四月二十九那日我正好巡逻,抓了个毛贼送往县衙,那时候县令还在。”
顾永生点了颔首,若有所思。
“带我去县府见主薄,我不认路。”
顾永生先前拿出的那纸符箓,占卜偏向正是白下县令的生死状态,获得的结果……
县令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