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镇的夏季清新舒适，花香、草香、麦子香随风摇曳，既多姿又重彩。

　　杨大壮骑着二八自行车，从邮局往家走，和镇上卖力查计划生育的三轮车插肩而过，不外二十分钟便到了，遇上家里开饭。

　　“正好，这点子，洗手用饭。”

　　“说的可怜劲儿，平时也不是没给你留饭。”宋怜哼道。

　　“屁的话，新饭和剩饭能一样吗。对了，我今天去邮局了，表姐说最近有点忙，得晚几天过来。”

　　“哦。”宋怜仍旧一副冷淡样，瞟了一眼呆愣着的杨枝，敲了敲饭盆。“用饭啊，发什么呆呢。”

　　“妈，姑姑从没来过咱们家，这次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走亲戚呗。”

　　“可…我听说…姑姑是做那行的？”

　　屋内马上一片寂静，杨大壮蹙眉。“听着我们讲话了？”

　　“嗯。”

　　“没什么不能说的，不偷不抢的。”宋怜又敲了敲饭盆。

　　杨枝扒了两口饭，食不知味，又说道。“妈，我这次又是年级第一。”

　　“嗯。”

　　杨枝执筷的手抖了一下。“妈，我…以后想当一名老师。”

　　“用饭。”

　　朱家镇地广人稠，每一片看似十分平庸的黑土地，都有可能孕育出相当新奇的植物。树丛的空隙间怒放着成片的风信子和郁金香，另有一些叫不着名字的浅黄色小花，岂论哪一色，都是这馥郁芬芳的孝敬者。

　　榛子个大又丰满，榛林间密密麻麻铺满了小蘑菇，这种土蘑是自然生长的，可以用盐腌制入味，储存一整个冬天都没问题，待到除夕时，它即是鸡肉的最佳拍档，是饭桌上一道不行多得的美味佳肴。

　　这里是人工和自然的巧妙结合，风、光、花，组成了一副圣地海洋，这是晒太阳最美的地方，它让人神往倾心。

　　“你心情欠好？”卫国强见她郁郁不乐，问道。

　　“哭笑不得。”杨枝以两片树叶遮住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极速滑落，砸在身下的杂草上，卫国强明白听到，那是无助和绝望的声音。

　　他坐起来，望着躺在花海中的人，询问缘由。

　　“我还没想好。”

　　“嗯…第一次见你哭。”

　　“因为解决不了，因为无能为力。”

　　“那就逃，逃避这个让你解决不了，你又很是惆怅的事儿，等你长大了再来解决吧。”

　　“逃？”杨枝把遮在眼睛上的叶子拿开，如柳暗花明似的盯着他。“逃？”

　　“啊？”这回轮到卫国强犯懵了。

　　“不，我赌自己仍会成为一名老师。”

　　“这还用赌吗？你学习那么好，一定可以。”

　　忆到此处，卫国强有一种被人勒着脖子的窒息感。如果其时他能多一层思量，多一份坚持，让她把心中所忧诉出，或者爽性一点，俩人一起出走，那么杨枝的人生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悲凉来形容了？

　　回家的路上，俩人顺着叫声在草科里发现了一只被遗弃的猫，它看上去一个多月巨细，通体呈黄色花纹，十分瘦弱。宋怜不许家里养这些猫猫狗狗的动物，杨枝只能在这里帮小猫搭个简朴的窝，并给它取名小花。

　　明亮天空挂着的夕阳，璀璨如星，卫国强想起胖婶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的天色，一分不多。

　　这样清闲的日子，让他忘记了对耗子娘的允许，现在他更多的是想到自己，五个馒头的重托在朱家镇变得越来越淡薄了。

　　这种感受很难形容，不外他想如果以后有人失信于他，那么他再没有理由去指责对方，因为他自己也没做到。

　　思及这里，他又变得迷茫了，不外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十分机智的措施，那就是等到杨枝放假，他再去进城去找耗子。这段时间正好可以挖点山菜，打点鸟去集市上卖来换钱。

　　那是个不算好的天气，乌云密布，偶有雷声诈响，山槐树的枝桠随着大风左摇右摆，看上去脆弱极了，似乎时刻都有可能脱离自己的躯干。

　　“干啥去？要下雨了。”杨奶奶吧嗒着旱烟袋，坐在窗口朝院子里往外跑的卫国强喊道。

　　“没事奶奶，我去把猫抱回来。”

　　天不遂人愿，他跑到森林里找猫却没找到，以为它又去找杨枝了，便转身朝杨家小院跑。

　　离的老远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这声音他再熟悉不外，正是小花，虽然俩人养了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这猫十分通人性，尤其黏杨枝，没事就往她家跑，好频频都被宋怜拎着土块给打了出来。所以猫不见了，他第一感受就是猫又来找杨枝了。

　　他看见杨家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车屁股处倚着个身形结实的中年男人，左腮一道疤痕十分狰狞，这人的眼睛让人想到了毒蛇，尤其是他舔唇时，颇有一股森林猛兽准备进食的可怕感受。

　　单是远远的看着，他就觉得满身发凉，他想这人就是黑八无疑了，真奇怪，当日母亲去世的情景尤在眼前，可怯弱使他臣服，他已经失去了那日教训黑八的激动，眼下只有恐惧。

　　他明白看见猫是被黑八亲手折断的两只前爪，然后像扔垃圾似的随手丢掉了，它就那样嘶鸣着趴在地上，而他却连向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小花小花…小花……”

　　这是杨枝的声音，他听得出这里面明白夹杂着哭腔，他真想跑已往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可黑八是他跨不外去的一道坎，他怕，怕极了，他父亲在黑八看顾的黑煤场被砸死了，他母亲被黑八吓的流产也死了。

　　他虽然还不清楚死是什么滋味，不外他想一定很疼，比每次被揍都要疼，要流血，要断手，他怕疼。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杨枝，她曾赞美自己勇敢，是个男子汉，可现在他却如此畏缩。

　　“梅姐，咋样？”黑八盯着杨枝身后走出来的女人。

　　这人正是杨大壮的表姐，身着玄色连衣裙，踩着一双精巧的女士黑皮鞋，浓妆艳抹十分夸张，举手投足尽是风情，虽体躯发福，却也不难看出年轻时候也是有些风姿的。

　　“枝儿啊，上车吧，姑姑带你进城吃好的，玩好的，等你什么时候呆腻了再回来。”被叫做梅姐的女人拍了拍杨枝的肩膀。

　　“我不去。”杨枝蹲在地上，试图抚慰那只可怜的小猫。

　　“挺大个女人天天跟那个野小子厮混，还不如跟你姑去城里涨涨见识。”宋怜哼道。

　　“妈！”

　　卫国强看见梅姐朝黑八使了个眼色，黑八立即受意，抓着小花脖后的皮直接扔到了车里，行动迅速且十分粗鲁。

　　杨枝上车找猫，不待她下车，车门就被关上了，梅姐早就上了车，黑八是司机，可容纳十几小我私家的车厢，算上杨枝也不外四小我私家。另有一个小女孩，模样清秀，看着跟杨枝差不多大，只是目光呆滞的望着窗外，那目光里既没有期盼，也没有光。就是这样连绝望都要被压灭的神情，让他心脏骤然紧缩，一阵一阵生生发疼，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正在全力击破他心底的恐惧和怯弱。他觉得他似乎正在失去些什么重要而幸福的工具。

　　终于，他兴起勇气跑已往恳求杨大壮和宋怜，让他也随着坐车进城。奈何没人搭理他，一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明显。

　　宋怜转身进了屋，杨大壮也不多话，只留下他追在车屁股后面吃灰，可他越跑越慢，车却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也没在后车窗瞧见杨枝。她是听不到自己喊她吗？照旧气自己慢了一步？卫国强相当懊恼，眼泪噼里啪啦往外冒，就像杨枝说的，眼泪是最没用的工具，因为它代表了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

　　这场大雨来势汹汹，是这半年来朱家镇下的最大的一次雨。

　　等雨季到来的时候，我就带着小花去找你，然后咱们三个一起坐在屋檐下，听雨。杨枝的话不停回荡在他耳边，伴着瓢泼大雨顺着耳朵滴在心尖，苦涩不已。

　　杨奶奶见他落汤鸡似的回来好一顿笑骂他，可见着他嚎啕大哭后，马上放下了烟袋子，把人拉了过来，询问缘由。

　　杨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拍背顺气。“是不是又有人骂你没娘教？兔崽子，俺找他去…”

　　卫国强断断续续的将事情始末讲了一遍，老太太气的抬手就把炕沿边的烟袋子打飞了。吓的他连哭都忘了，只是一个劲儿的打嗝。

　　“去，把那两个王八羔子给俺找来，你就说俺死了。”

　　“啊？”

　　“啊什么啊，你就说俺死了，身子都硬了。”

　　卫国强转身就跑，也没想到要穿雨衣，杨奶奶的反映越发证实了他的推测，杨枝真的失事了，可他就是不懂啊，如果说天底下的后爹都这样，那妈总该是亲妈呀，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前后不外一个小时，杨大壮和宋怜头顶披着麻袋赶了过来。进门看见老太太正好好的端坐在炕头的时候，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发懵。

　　“妈，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也快被你气死了。”老太太盯着宋怜，那神情严肃的劲是卫国强从未见到过的。“你们不怕报应是不是？”

　　“老太太，瞧你说的什么话。”宋怜瞟了一眼卫国强，扬了扬眉毛，明知故问道。

　　“你还美意思说呢，那杨枝是不是你亲闺女？是不是你十月妊娠生下来的？是不是你一八屎一把尿带大的？你怎么忍心这么祸殃女人儿呦！”

　　“我怎么祸殃她了？我供她吃好的，穿好的，啊，合着我还得养她一辈子怎么着？女人大了早晚都是人家的……”

　　老太太气的呼呼喘着粗气，怒骂连连，频频动手要打宋怜，都被杨大壮给拉了下来。

　　卫国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思绪，是他听到的这样吗，是他想的这样吗，亲妈和后爹合资把闺女卖了？！

　　“赶忙把人带回来，否则俺就去找人评评理，收拾收拾你们两个丧心病狂的。”

　　“妈，这个我真不知道，咱也没去过人家啊。”杨大壮捂着挨了巴掌的右脸说道。

　　“找谁评理？这是家务事。不外就是去城里探亲而已，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再说了，丫头早就不想念学了，一直嘟囔着要找事情，这不正好吗，她姑就在城里，没准这次去就找着可心儿的事情了呢，哎呀，城里人为高着呢…不是，野小子你这啥眼神瞅我，怎么地，你不会真以为杨枝能给你当媳妇儿吧？小不点儿还净想美事呢……”

　　“留点德吧留点德吧！”

　　卫国强捂着耳朵蹲在墙角，似乎又回到了已往被继父打骂的日子里了，这是他习惯性的自卫姿势，以至于有人打他时，他第一想法不是回手，而是抱头蹲下。他希望有小我私家能像母亲护着他似的冲出来掩护他，站在继父的对立面。现在，他希望有人能出来帮帮他，帮他找到杨枝，其实，他没说实话，跟奶奶也没说实话，如果自己在最开始，在小花被折断了爪子时，就跑已往把猫抱走，那么杨枝就不会被拉走了，或者哪怕她上了车，他也可以随着一起跑上去。

　　可是…他的怯弱让这一切都成了不行挽回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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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的天空格外明亮，整个小镇都是湿漉漉的，山丘上雾气弥漫，山槐树若隐若现，四面八方皆是路，而他却觉得自己身陷浮萍，伶仃无依。

　　这一年小镇的秋天，没有厦悦，只有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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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