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审讯
熟读历史的人都知道,牢狱不能不去。
虽然,也不行常去。
作为大周的福王,虞谟一点也不“福”。
在他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中,已经把东都的牢房住了个七七八八。
十岁时果真突入御街和齐王世子打架,先是在东都府大牢住了一晚单间,第二天一大早就被送进宗正寺的小黑屋体验生活。
十三岁刚封福王,就被诬陷“语泄禁中秘密”,先是在御史台狱考校一番御史们的嘴炮功夫,又作为一小我私家肉皮球,在大理寺狱和刑部大牢之间来回转移,最后案子不了了之。
十五岁,也就是现在,又卷入鸩杀五皇子的大案,直接进了大周的特务机构十方司的地牢,也算是到达了坐牢的巅峰。
死去的五皇子是当今圣人乾宁帝的独子,他的三个亲哥哥都已经薨了。
尽管五皇子才八个月大,纵然没有鸩杀,也未必能长大,可暴怒之下的天子照旧把所有可疑的人全抓了起来!
之所以牵连到虞谟,在于他八岁时就被接连失去三个儿子的乾宁帝收为继子,排行第四,是本案最大受益者。
虞谟已经在空荡荡的地牢里住了半个月,一次审问都没有。
他这个福王的存在感,还没有地牢中的蟑螂大。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个时候被遗忘,并非坏事。
他绝不担忧鸩杀案会威胁到自己,不仅仅是因为他没做,更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基础没实力去做。
虞谟之所以能早早地过继给天子,是因为他的亲生父亲、当今天子的胞弟濮王在流民叛乱时殉国了,阖府死绝,藩国取消,对皇权不再有威胁。
这也意味着,虞谟再没有助力了。
说他这样一个光杆王爷部署人鸩杀五皇子,那是在侮辱满朝大臣的智商。
虞谟闭目盘坐在压得瓷实的稻草上,如老僧入定。
牢房外传来钥匙叮当的声音以及整齐的脚步声。
“吱呀……”
“郎中,就是这了。”
牢头殷勤地打开门,一其中等身材、略微发胖的紫袍老人徐徐进入牢房,他身后迅速涌出六个戴笠盔、着绢甲的缇骑,面朝虞谟成半困绕状,按刀站定。
老者也不喊虞谟,而是审察着牢房内的情况。
四周阴暗、地面湿润,空气中弥漫着稻草的发酵味和溲溺味,时不时还能听到老鼠的吱吱声。
他点颔首,这正是十方司上等牢房的待遇。
突然,他目光一紧,看见那条天子御赐,寻凡人难得一见的通犀金玉带搭在便桶上。
闭目修行的少年脸色苍白,发髻凌乱,原本整洁的曲领大袖紫襕袍,领口处已黑黝黝的,在松明火炬的照耀下,闪着亮光。
老者以为虞谟在拿捏气势,便直了直身子,缇骑们也配合地把雁翎刀抽出一小段,露出寒芒。
此时,一只拇指巨细的蟑螂旁若无人地顺着虞谟的胳膊爬上他的脸颊,又滑落到胸前的袍服褶皱上,而虞谟仍一动不动,老者这才相信,虞谟是真的入定了。
他恢复了敬重的姿态,慢慢地退出牢房,留下牢头和缇骑们静静地看着虞谟。
过了一会儿,老者再次从黑黑暗走来,看着入定的虞谟,低头轻叹一声。
他再抬头时,脸上恢复阴森的心情,拢起手在小腹前,咳了一下。
前面的缇骑会意,迈步走向虞谟。
恰在这时,虞谟发出一声长啸,衣袍无风而兴起。
还在衣服上溜达的蟑螂被重重甩出,擦着老者的脸颊飞过,“啪叽”撞在木栏上,流出白色浆液。
虞谟吐出一口白气,那白气如利箭飚射向屋顶,牢房内扑簌簌落下许多灰尘。
老者惊叹道:“大王天资聪颖,短短三年,就能将这混元内功修炼至四段。”
周围缇骑闻言马上如临大敌,纷纷抽刀戒备。
虞谟甩了甩袖子,站起来,劈面前的十方司郎中安敬忠叉手道:
“阿翁说笑了,我这点皮毛功夫也就是强筋壮骨,真要对上这几个缇骑,半刻钟也撑不到。”
安敬忠是天子身边最受信重的大阉人,虽然只有四品,却是皇子的“阿翁”,其余的郡王公侯,连称“阿翁”的资格都没有。
看到这个特务头子亲自来,虞谟十分惊讶。
难道是凶手已经伏诛,他怕自己耍性子不愿走,所以过来赔礼,送自己出去的?
这就大可不必了,这地牢他虞谟早就住腻了,和刑部大牢差远了。
可,看这阵势,似乎不是接自己出去的啊!
虞谟心中蓦地一沉。
“唉,老奴本该早来看大王的,实在是,事情太多。”
“阿翁辛苦了,想必已经抓到真凶了?”
“大王何须明知故问呢?真凶不就在这儿吗?”
虞谟面色大变,“阿翁,这是何意?”
“大王,十方司已经查明,你就是鸩杀五皇子的幕后主使,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请您坦白,省的老奴费事。”
虞谟只觉一股寒意重新顶灌到脚指头,冻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自己这21世纪的温室花朵,照旧高估了政治场上的人性啊!
这些人基础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分量足够的替罪羊!
至于天子的感受?
天子都成绝户了,谁还管他啊。
想通了这些,虞谟徐徐坐下,麻木地从屁股下面抓出一只挣扎的老鼠,随手扔到隔邻,看得安敬忠嘴角一抽。
良久,虞谟叹了一口气,颓唐道:“自我进宫那天起,就想到过今日。
不外,说我鸩杀五弟,是抬举我,照旧羞辱十方司呢?”
安敬忠淡淡一笑,对身后道:“带过来。”
纷歧会儿,一个体无完肤的年轻人被两个缇骑拽着胳膊拖进来,摔在地上,那人已经昏迷不醒。
虞谟认出这是他的贴身管事之一,连城。
安敬忠指着连城道:“据他说,大王在登州港备了两艘宝船?”
“……是”
“呵呵……是为了以防万一的逃生之路?”安敬忠笑着问。
“是!”
“还在扶桑国雇了两千余武士,占了一座岛?”
“是。”
“大王的俸禄、赏赐以及索取的行贿都用来移民,填岛垦荒了?”
“是。”
“老奴能问问,大王这是为何吗?”
虞谟不知道怎么说了。
为何?
因为大周立国已经三百多年了!
因为自度宗天子以来,五十余年先后发作了二十七场民乱,一次比一次大!
因为北方连年大旱、南方频频水灾,天下流民数以百万计!
因为大周的政界贪污成风,土地吞并严重,税收几近枯竭!
因为熟知历史的我已经看出来,大周要完啦!
这个时候不跑路,我去造反吗?
我是皇族啊!
虞谟压制住内心的忙乱,平静道:“因为我不想当太子。”
“什么?”
安敬忠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种话。
“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当太子,只想做一个逍遥王。
所以我隔三差五就去惹祸。
父皇喜欢念书,我就去练武;
宰相们喜欢从谏如流,我就跋扈专断;
宗亲们希望友爱和气,我没事就打诸王子弟;
五弟诞下后,我开心极了。
请就藩国的折子连上六道,要不是太后压着,我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外洋岛上,说不定第二座岛也打下了!
说我为了争太子之位,鸩杀五弟,阿翁,你信吗?”
虞谟不认为安敬忠会叛逆乾宁帝,没了天子的信任,安敬忠连条狗都不如。
他必须说服安敬忠,继续查下去。
就在他要继续说时,安敬忠身后走出了一个老态龙钟的紫袍阉人。
虞谟认出他是天子身边的另一个大阉人王秉谦。
王秉谦端着红漆托盘。
托盘上,摆着一个酒盅,一把鎏金酒壶。
王秉谦带着职业假笑,道:
“大王,圣人赐酒,请您满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