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夜深了,万籁俱寂,此时将军府的议事厅里却亮如白昼。
李大芒端坐在主位上,纪临风只随处挑了个座位坐下,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倒真像是来看戏的。
这几日纪临风都不再府里,看样子应是才从外面栉风沐雨地赶回来,身上还穿着披风。
坐定后,他才将披风褪去,随手扔给一旁的纪见,露出里头单薄的衣衫。
少年似乎是天生的衣架子,再稀松平常的衣衫穿在他身上,都变得矜贵起来。
他长腿交叠,眼里透着倦意,神色有些惫懒,气质却如修竹般冷冽且洁净,屋檐上灯笼摇晃,投下几道光斑落在他脸上,瞬间让少年凌厉的面容柔和了不少。
傅瑜悄悄审察着坐在不远处的人,心神有片刻的模糊,须臾又将视线落在纪见手捧的披风上。
总觉得这披风的款式和早前被她收起来的那件极其相似。
察觉到她审察的目光,纪临风抬眼扫已往,傅瑜瞬间就循分了,眼神不敢再乱瞟,老实天职地站好。
向左从外头进来时,就见堂内灯火通明,正前方李大芒正襟危坐,竟连纪临风都在这节骨眼上赶回来了。
他再四下一望,心里头更是一惊。
及目之处无论是大厅角落,照旧外头的走廊上,全部已经站满了人,恰似险些整个将军府的人都跑来凑热闹了!
见这架势,令他骤然生出一种被人押入牢中审讯的错觉,心中马上惶遽不安起来。
向左交握在一起的手指紧攥,喉咙不自觉地发紧,走到堂中,拱手道:“老大,少主子,我弟弟刚刚受了惊吓,如今才睡下,你们有话问我也是一样的!”
向右情况特殊,府中人尽皆知。
李大芒点了颔首,自也不会为难,继而开门见山问道:“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向左抿着唇,默了半瞬,他先是抬头望向人群。
林远触及到他的视线,慌忙低头,面露心虚之色。
“远哥,怎么办啊,这小子不会把我们供出来吧!”身边的人用手肘顶了顶他,声音透着惊慌。
林远定下心神,压着声音道:“放心,料这小子也没这胆子!”
想起向左往日里逆来顺受的模样,林远却是不怕了,抬头迎上投来的目光。
向左被他阴冷的眼神刺得眼睛一痛,错开视线没敢再看。
傅瑜瞧着两人在黑暗“眉来眼去”,倒有些好奇,向左等会儿会如何向李大芒交接此事。
怎料他倒是没急着解释事情的原委,第一句话却是对她说的:“看来你没事?”
他眼眸低垂,后头的三个字也随着落下去,伴着如释重负的叹息声,低到轻不行闻:“那就好!”
把向右救出去后,向左并未忘记,说过会回去救傅瑜的允许,只是厥后听人说她已经被少主子救了出来,如今见到人平安无事地站在自己面前,他顿松一口气。
这一刻,向左恰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没了记挂,单膝跪地,声音清明道:”老大,自少主子把傅瑜带进府里,各人因为她是傅远山徒弟的身份,对她诸多不满,偏见颇深,千方百计地想把她赶出府去。“
这是实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往日里只敢私下议论,如今却被向左搬到台面上说破。
气氛瞬间变得凝滞。
李大芒没应声,只用余光去瞥下头的两个当事人。
纪临风面上沉静如水,毫无波涛,恰似说的事情与他全然无关一般。
傅瑜更是嚣张,也不知道是何时顺走了茶脊亓瓜子,现在捧着瓜子磕得贼拉香,颇有兴味地在听向左说话。
李大芒暗自“啧”了一声,唏嘘这师侄两怎么竟然一个品德!
未几,他又在心中更正,差池,定是那傅瑜把他们家少主子给带歪的!
收回视线,李大芒眉头紧皱,示意下头的人继续说下去。
向左现在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如实道:“于是便有人让我出主意,为此我编造了一出‘怨鬼索命’的戏码,把傅瑜骗去后院,扮鬼吓唬她,想让她自己知难而退离开将军府。熟料偷鸡不成蚀把米,厥后我弟竟是打翻了灯笼,才让营房意外着火,幸亏最后没有人受伤,此事我难辞其咎,宁愿认错领罚!只不外……”
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住,眸色一沉,攥紧拳头道:“但此事非我一人所为,林远等人也加入其中!”
“向左,你乱说什么!”向左话音才落,林远便跳出来急切大叫,“老大,你别听他瞎说,我基础就不知道这件事情!”
林远面上装的纯良无辜,心中却是怔然,没想到向左竟然真的敢把他们供出来!
往日里这小子对他们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对他们说过的话从未说过半个”不“字,以至于林远觉得他没这个胆子,定会独自默默把此事扛下来。
这样的鬼话,傅瑜这个“受害人”实在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挖苦道:”是啊,你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情,也没做什么,不外也就是说了几个鬼故事,杀了几只鸡,然后还顺带送我一些白烛纸钱,让我去后院祭拜我那个床铺的原主而已!”
“你……“林远咬着切齿地怒视傅瑜,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看看,果真做贼心虚,说出话了吧!“傅瑜冷哼一声,继而又振振有词道:你若是觉得我口说无凭,那咱们就拿证据说话,其时你说鬼故事,另有指点我去后院祭拜时说的话,营房里的人可都听见了,要不随便找两小我私家问问,劈面对质也不是不行!“
纪临风见傅瑜小嘴叭叭个不停,气势逼人,瞬间就占了上风,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
林远哪敢坚持,他这次败就败在小觑了向左的胆子,认为就算出了事这小子都市兜着。
故而行事便也没遮遮掩掩的,露了马脚也不在意。
如今东窗事发,若是老大细查,他定是站不住脚的。
林远心里发慌,不接傅瑜的话茬,而是对向左打情感牌,语重心长道:“小左啊,哥哥往日里待你也不薄啊,各人都是兄弟,你可要说实话啊!”
若是平日里,向左兴许还会有所动容。
但眼下,他眸中一片酷寒,唇角扯出戏谑的笑:“兄弟?你扪心自问,可曾真正把我看成兄弟看待过!”
“另有你们……”他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小我私家,抖着唇质问道:“你们对傅瑜有偏见,对我弟又何尝不是!”
“但可笑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你们觉得有偏见的人,却在我们兄弟危难时刻选择挺身而出,而那个时候,作为兄弟的你们又在哪里!”
盛夏的夜,风都是热的,向左的声音却是极冷的。
如隆冬的雪冷冽地砸落在每小我私家的心上,四下静得针落可闻,一股窒息的缄默沉静在屋里蔓延开来。
林远睁大双眼,一时语塞,惊讶向来逆来顺受的向左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没人知道,其实真正的向左并非懦弱胆小,只是畏惧弟弟受委屈,所以收起锋芒和利刺,不得不被世俗磨平棱角,学得世故圆滑,小心翼翼地去奉承讨好旁人。
他天真地以为万事忍让退步就能相安无事,就能让他们兄弟两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被所有人真正的接受。
如今他却是明白了,就算他再尽力讨好旁人,也是换不来那些人的真心的。
傅瑜心觉自己这回救人倒是值当,没想到在这时候向左竟然会站在自己这边,替她发声。
难不成是她哪几棍子打下去,把人打得顿悟了不成!
向左平复完心绪,就见傅瑜盯着自己,眸中透着几分感动之色。
他突然神色有些别扭起来,嘴硬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帮你,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小伙子还挺傲娇,傅瑜也不揭穿他的小心思,转身去看堂上的李大芒,笑道:”这事显然已经再明白不外了,相信咱们李大统领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李大芒没好气道:“这话还用得着你说!”
向右心智如孩童,虽然府里已经特殊照顾,可仍是免不了被人非议,向左又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独自照顾弟弟,平日里难免会受委屈。
这事都不用说,他就能猜到林远定是在里头掺和了一脚的。
林远这小子就是个老油条,仗着自己在府里有点资历,就自称老大,但天性其实不坏,就是没继续,出了事跑得比谁都快。
这些李大芒心如明镜,至于傅瑜,却是他最猜不透的那个!
看起来小小一个,性子却是执拗,总能干些出乎意料的事,就好比这次竟敢孤身一人冲进火海救人。
这份异于凡人的勇气和果敢,放眼当下在场的人,又有几人能做到!
李大芒锐利的黑眸盯在傅瑜身上:“傅瑜,我问你,你既然知道有人在黑暗捣鬼,当初为什么不来找我说,而是任由事情发酵至今?”
傅瑜缄默沉静了许久,才小心翼翼道:”因为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帮我。”
说话时,她的唇角牵起苦涩的笑,连声音里都透着酸楚:“我知道你们都对我有偏见,不喜欢我,所以我想靠自己!”
纪临风握着茶杯的指骨收紧,眸中映出少女略显苍白的小脸,唇线抿成一条僵硬的弧线,却什么话都没说。
傅瑜想得很通透,不喜欢便而已,与其花心思去讨好那些对自己有偏见的人,不如活得更恣意一些,好好做自己。
向左心中一怔,若是他早前也能像傅瑜想得这般通透,不靠旁人,只靠自己,或许也不会活得这般累吧。
这话回的直白绝不遮掩,却是再真实不外。
于李大芒而言,就像是被人打了一记耳光,面颊火辣辣地疼,疾言厉色道:“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公不公正是另一回事,你这是不信我李大芒会秉公处置惩罚这件事吗!”
傅瑜笑,反问:”那你信我吗?“
李大芒噎住。
“那不就得了!”傅瑜耸肩,“当下我只信我自己!”
她忽而顿住,目光一转,嘿嘿笑起来,补了一句:“虽然另有我小师叔!”
这马屁拍得猝不及防,少年不慎被茶水呛了一下,回瞪她一眼,傅瑜这才又老实了。
李大芒心道,难道他不要面子的吗?
原本她心想着傅瑜若是示弱一下,他也好有个台阶下,不至于把局面搞这么尴尬,怎想这小子说话竟是丝绝不留情面。
李大芒:“这事都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心中有数,你们三个皆有错,有错就得罚!”
事已至此,向左和林远也不敢再说什么,两人乖乖等着发落。
傅瑜却不平道:“差池啊,我可是受害者,何错之有!为什么也要随着受罚?”
“昨晚来我房里偷看名录的就是你吧,别以为你运气好,有人帮你引开了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李大芒冷静脸,说到有人帮傅瑜时,不知是有意照旧无意,余光直往纪临风的偏向瞟。
纪临风却不动如神,只当充耳不闻。
“半夜三更,入室撬锁,这般不耻行径,也是该好好罚一罚,让你涨涨记性!”
为了让傅瑜心服口服,李大芒立即从袖中拿出一支木簪子拍到桌上。
认真是“证据确凿”,傅瑜盯着那根木簪子,马上半点气焰都没了,心虚地咽咽口水,继而向纪临风投去求救的眼神。
纪临风冷哼一声:“别看我,不是说只靠自己吗?”
刚刚说的话被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傅瑜觉得脸疼,只能认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