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风苦笑道：“定逸师太，这件事说起来认真好生内疚，原来是衡山派内里的门户之事，却劳得诸位好朋友费心。刘某现在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师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状，说了我种种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诸位来大加问罪，好好好，是刘某对莫师哥失了礼数，由我向莫师哥认错赔罪即是。”
岳方兴闻言心道：刘正风倒是对衡山派很有情感，这时都自身难保了还在维护衡山派。他说这话的用意是让外人知道他和莫大两人师兄弟反面，如此一旦事发，也是他刘正风一人所为，和莫大无关，这样衡山派也可从中摘出来。至于两人是否真反面照旧给外人做戏看，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费彬的目光在大厅上自东而西的扫射一周，他眼睛眯成一线，但精光灿然，显得内功深厚，说道：“今日之事，跟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没半分关连，你不须牵扯到他身上。左盟主付托了下来，要我们向你查明：刘正风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黑暗有什么勾通？设下了什么阴谋，来搪塞我五岳剑派以及武林中一众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然动容，不少人都惊噫一声。魔教和白道中的英侠势不两立，双方结仇已逾百年，缠斗不休，互有胜败。这厅上数百人中，少说也有半数曾身受魔教之害，有的父兄遭戮，有的师长受戕，一提到魔教，谁都切齿痛恨。五岳剑派所以结盟，最大的原因即是为了搪塞魔教。魔教人多势众，武功高强，名门正派虽各有绝艺，却往往不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更有“当世第一妙手”之称，他名字叫做“不败”，果真是艺成以来，从未败过一次，实是非同小可。群雄听得费彬指责刘正风与魔教勾通，此事确与各人身家性命有关，原来对刘正风同情之心立时消失，怪不得他正当壮年，如今却金盆洗手。
刘正风道：“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一面，所谓勾通，所谓阴谋，却是从何说起？”
费彬侧头瞧着三师兄陆柏，等他说话。陆柏细声细语隧道：“刘师兄，这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了。魔教中有一位护法长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刘师兄是否相识？”
刘正风原来十分镇定，但听到他提起“曲洋”二字，登时变色，口唇紧闭，并不答话。心里明白到底被人说出了，今日之事再无可避，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无踪。
那胖子丁勉自进厅后从未出过一句声，这时突然厉声问道：“你识不识得曲洋？”他话声嘹亮之极，这七个字吐出口来，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材本已魁梧奇伟，在各人眼中看来，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许，显得威猛无比。
刘正风仍不置答，数千道眼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各人都觉刘正风答与不答，都是一样，他既然答不出来，便即是默认了。过了良久，刘正风颔首道：“不错！曲洋曲年老，我不光识得，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
霎时之间，大厅中嘈杂一片，群雄纷纷议论。刘正风这几句话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狡辩不认，也不外认可和这曲洋曾有一面之缘，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魔教长老是他的知交朋友。
岳方兴心下叹息：事情生长到如今这田地，刘正风认可与否都是一样，况且他和曲洋相交的事虽然隐秘，但只要刻意视察，照旧有许多证据的，如今自己认可也好，只是希望他能够智慧点，莫要误了家人性命。
费彬脸上现出微笑，道：“你自己认可，那是再好也没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刘正风，左盟主定下两条路，凭你抉择。”
刘正风宛如没听到费彬的说话，神色木然，徐徐坐下，右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举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见他绸衫衣袖笔直下垂，不起半分颠簸，足见他定力奇高，在这紧急关头居然仍能丝绝不动声色，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两者缺一不行，各人无不悄悄佩服。
费彬朗声说道：“左盟主言道：刘正风乃衡山派中不行多得的人才，一时误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悟，我辈均是侠义道中的好朋友，岂可不与人为善，给他一条自新之路？左盟主付托兄弟转告刘师兄：你若选择这条路，限你一个月之内，杀了魔教长老曲洋，提头来见，那么过往一概不究，今后各人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两立，魔教的旁门左道之士，和侠义道人物一晤面就拚你死我活，左盟主要刘正风杀了曲洋自明心迹，那也不算是太过的要求。
刘正风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说道：“曲年老和我一见如故，倾盖相交。他和我十余次联床夜话，偶然涉及门户宗派的异见，他总是深自叹息，认为双方如此争斗，殊属无谓。我和曲年老相交，只研讨音律。他是七弦琴的妙手，我喜欢吹箫，二人相见，大多时候总是琴箫相和，武功一道，从来不谈。”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续道：“列位或者并不相信，然当今之世，刘正风以为抚琴奏乐，无人及得上曲年老，而按孔吹箫，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年老虽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刘正风不光对他钦佩，抑且仰慕。刘某虽是一介鄙夫，却决计不愿侵犯这位君子。”
群雄越听越奇，万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由于音乐，欲待不信，又见他说得十分老实，实无半分作伪之态，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来声色迷人，刘正风耽于音乐，也非异事。知道衡山派底细的人又想：衡山派历代妙手都喜音乐，当今掌门人莫大先生外号“潇湘夜雨”，一把胡琴不离手，有“琴中藏剑，剑发琴音”八字外号，刘正风由**而和曲洋相结交，自也大有可能。
费彬道：“你与曲魔头由音律而结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魔教心怀叵测，知我五岳剑派近年来好生兴旺，魔教难以反抗，便千方百计地想从中破坏，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或动以财帛，或诱以美色。刘师兄素来操守谨严，那便设法投你所好，派曲洋来从音律入手。刘师兄，你须得清醒些，魔教已往害死过咱们几多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俩的迷惑，竟然绝不醒悟？”
定逸师太道：“是啊，费师弟此言不错。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阴毒，还在种种企图令人防不胜防。刘师弟，你是正人君子，上了鄙俚小人的当，那有什么关系？你尽快把曲洋这魔头一剑杀了，洁净爽快之极。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千万不行受魔教奸人的挑拨，伤了同道的义气。”天门道人颔首道：“刘师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须杀了那姓曲的魔头，侠义道中人，谁都市翘起大拇指，说一声‘衡山派刘正风果真是个善恶明白的好男人。’我们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
刘正风并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脸上，道：“岳师兄，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这里许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卖朋友，你却怎么说？”
岳不群道：“刘贤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辈武林中人，就为朋友两胁插刀，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魔教中那姓曲的，显然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设法来投你所好，那是最最阴毒的敌人。他纵然没有侵犯你之心，但难道没有想过一旦你二人相交之事被外人得知，旁人会如何看待？如此岂不害得刘贤弟身败名裂？心怀叵测之毒，不行言喻。昔人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要是和你真的心意相通，岂能连这都不明白？倘若这种人也算是朋友，岂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
群雄听他侃侃而谈，都喝起彩来，纷纷说道：“岳先生这话说得再也明白不外，这人果真心怀叵测，是敌非友。对朋友自然要课本气，对敌人却是诛恶务尽，哪有什么义气好讲？”
刘正风叹了口气，待人声稍静，徐徐说道：“在下与曲年老结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势，料想过不多时，我五岳剑派和魔教便有一场大火拚。一边是同盟的师兄弟，一边是知交挚友，刘某无法相助哪一边，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天下同道，刘某今退却出武林，再也不与闻江湖上的恩怨仇杀，只盼置身事外，免受牵连。去捐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武官来做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线人。哪想到左盟主神通宽大，刘某这一步棋，究竟瞒不外他。”
刘正风这么一解释，费彬先前埋下的伏笔马上起作用了。群雄一听，都是名顿开，心中均道：“原来他金盆洗手，黑暗含有这等深意，我原来说嘛，这样一位衡山派妙手，怎么会宁愿宁可去做这等芝麻绿豆小官。”这些人人都觉察自己果真早有先见之明，对刘正风勾通魔教之事深信不疑。
费彬和丁勉、陆柏三人对视一眼，均感自得：“若不是左师兄识破了你的奸计，便给你得逞了。”
刘正风续道：“魔教和我侠义道百余年来争斗仇杀，是是非非，一时也说之不尽。刘某只盼退出这腥风血雨的斗殴，今后归老林泉，吹箫课子，做一个循分守己的良民，自忖这份心愿，并不违犯本门门规和五岳剑派的盟约。”
费彬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难之际，临阵脱逃，岂不是便任由魔教横行江湖，为害人间？你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头却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刘正风微微一笑，道：“曲年老早已当着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师爷立下重誓，今后岂论魔教和白道如何争斗，他一定置身事外，决不加入，人不犯我，我不监犯！”
费彬冷笑道：“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监犯’！倘若我们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刘正风道：“曲年老言道：他当尽力忍让，决不与人争强斗胜，而且竭力弥缝双方的误会嫌隙。曲年老今日早晨还派人来跟我说，西岳派门生令狐冲为人所伤，命在紧急，是他脱手给救活了的。”
此言一出，群雄又群相耸动，尤其西岳派、恒山派以及青城派诸人，更窃窃私议地议论了起来。岳灵珊更是忍不住问道：“刘师叔，我大师哥在哪里？真的是……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辈救了他性命么？”
刘正风道：“曲年老既这般说，自非虚假。日后见到令狐贤侄，你可亲自问他。”
岳方兴心下一凛：莫非这刘正风见形势危急，想要借此拖西岳派下水？今日可得小心点，溺水之人到底如何做想谁也不知道，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救人的被拖住淹死了，如今的刘正风好比溺水之人，若是计划抓住西岳派这根稻草，西岳派可蒙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