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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鼎之明清

第五章家国与天下

易鼎之明清 江左王亚飞 4666 2022-03-09 15:44:26

  第五章家国与天下

  数月后,夏蝉恼人,燥热闹心。黄昏,书屋草堂,正可会友。

  两位老人,两张藤椅,一壶茶,一筐子菱角。短褂子的是周良云,长绸缎的是张家二爷。

  “见周兄一次真不容易。”

  “我这里不是龙潭虎穴,随时可来。”

  “哪次来了,周兄不是授课,就是念书。面是见了,却难说上一句话。”

  “这不是说上了。”

  “周兄照旧这么不拘一格。”

  局面沉闷,周良云不再接话。

  “令爱色泽醒目,令婿腹有山河,神仙眷侣,不外如此,令人好生羡慕。”

  “上次的事,多谢了。”周良云郑重说道。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扬州盐商,金玉满堂,也不知道未来谁能把这块肥肉吃下?”张家二爷既是感伤盐商,也是感伤自己。

  “刀把子够硬就行。”周良云随口应付了一句。

  “陛下的刀把子最硬,看来是陛下的了。”

  “陛下如果吃得下,就不会加商税加得举国皆敌了。”

  张家二爷脸色发红,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阻挡增加商税,杭州张氏是闹得最凶的家族之一。周良云这是在讥笑他们不愿拔一毛以利天下。

  到了杭州张氏这样的位置,明里暗里加入的生意多了去了,要否则豪奢生活怎么维持。

  但偏偏朝廷割肉割到了自己身上,那怎么能行,三十税一的商税,张家还觉得高呢,朝廷不降商税反而要涨商税,怎么可能不上下串联,一致阻挡。涉及的何止杭州张氏一家,乃是天下缙绅。

  平乱要用钱,赈灾要用钱,平定辽东要用钱……商税加不上来,只幸亏田亩上做文章,增加田税了。

  张家二爷虽然知道这样差池,穷人才气榨出几两油,但富人的油榨不出来。全天下做官的,哪一个不是中产之上之家。割自家的肉,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以至于如今的大明,富的富死,穷的穷死,烈火烹油,眼看要倾覆。这个时候,杭州张氏更需要周良云这样的人,出谋划策。

  “周兄事务繁忙,我就长话短说。珈蓝诗会那一日,朝中来人,欲请我出山。弟有意赴河南开封贵寓任,想聘请令婿入幕。”张家二爷不再遮掩来意。张家二爷也是要脸面的人,怕待的时间长了,周良云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

  “找死别带上我女婿。”周良云的话如钉子,刺人专刺脸面,让张家二爷下不来台。

  “令婿已经允许。另外,我有意收令婿为入室门生。”张家二爷一颗软钉子顶了回去。“你再阻挡又如何,你女婿都同意了,你能绑住他不让出门。”张家二爷在心里悄悄自得,难得赢一次。

  遇上了要钱不要命的女婿,周良云恨铁不成钢。要说点什么了,原来他是不愿意说的。

  恨恨地看着张家二爷,周良云说道:“张鎏,被闯贼困绕的洛阳城必被攻破,下一个被闯贼困绕的就是开封。”

  张家二爷吓了一跳,赶忙问道:“开封城是否会被攻破?”

  “不会。”听到周良云这样说,张家二爷明显地松了口气。

  张家二爷还没有顾上喘口气,周良云又加了句吓人的话:“黄河会被挖开,淹城。”

  马上,谈话陷入死寂。洪水滔天而来,死的人必将如山如海。

  “可解吗?”

  “无解。”

  张家二爷眼前浮现出黄河被决堤,洪水滔天的样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厥后,事情的生长果真和周良云预料的一样。

  两小我私家久久不说话,夕阳徐徐,终坠落于地平线之下,如这个大明帝国。

  周夫人掌灯,续上开水,放了盘桂花糕,无声离去。

  张家二爷睁大眼睛,看着那一盏灯光,坚定说道:“这次我张鎏下定决心了,破家许国。”

  “真的?”周良云明显不相信。

  “真的。十万两银子,可否请你出山?”张家二爷开出了价码。

  “不行。”

  “二十万两银子。”

  “不行。”

  “三十万两银子。”张家二爷咬咬牙,说出了一个天大的数字。

  “缙绅大族真是有钱啊。朝廷户部一年也不外三百万两税银,张家三房加起来怕是顶得上户部好几年税银了。都说天下无钱,原来钱都在缙绅大族啊。”周良云话中有话。他这一个将死之人,都值三十万两银子,前有扬州盐商,今有杭州缙绅,争先恐后而来,怕是都被洛阳城的危局吓住了。

  一入河南,黎民影从,连连破城拔寨,短短数月,闯部乱军滚雪球一样,至百万余人。如今,连洛阳城都围住了。

  周良云去过洛阳,去过福王府,那里有个名叫刘慧芬的宫女,草草安葬,如今怕是枯骨已朽。

  以福王朱常洵的贪婪和吝啬,洛阳城再坚如盘石,也会被他搞得人心离散。争夺皇位失败,怕被清算,自污也好,天性如此也好,吃相比以前难看了何止三五倍。

  听说,又是横征暴敛,又是吞并土地,又是欺男霸女,整个河南被福王府搞得乌烟瘴气。

  听说,洛阳城岌岌可危,福王府拿出来劳军的米粮,竟是十年以上的陈米陈粮,猪都不吃,况且是人。

  听说,洛阳局势危在旦夕,福王府一两银子也不往外拿,不光如此,还一再向佃户催收佃租,一再到官府催要福王府俸禄……

  据说,洛阳财富,半在福王府。河南土地,两成在福王府。河南税银,一成拿来服侍福王府。

  身聚天下之财,却不愿拔一毛以解危局。

  如此种种,洛阳城不破,天地不容。福王不死,何以昭昭天地日月。

  或许大仇得报,只是假借了贼子的手。

  她或可安息,而他周良云何能放下。挚爱之人,近在眼前被杀,高高坐在上面的福王,何有恻隐天下之心,何有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念,如此残暴不仁之人,有什么资格争那个位置。

  凭嘉靖天子喜欢吗?凭母族财雄势大吗?凭身体远远好过那个病秧子哥哥吗?

  那又如何?胜得过天下人心吗?胜得过墨守成规的大臣们吗?

  呼风唤雨数十年,败了,草草就藩洛阳?

  新即位的天子不到一年死了,然后新天子没几年又死了,然后是现在的崇祯天子?

  而福王朱常洵的心还没有死,当年加入夺嫡的那一批人还不死心。天子都换到第三个了,还在搅风搅雨。

  洛阳城之危,不在洛阳,而在朝廷。崇祯天子想让这个亲叔叔死,无论洛阳城城破与否,福王朱常洵都必须死。

  城破了,乱民杀福王。城保住了,朝廷律法杀福王。

  福王朱常洵知道,朝廷大臣们知道,追在乱匪后面的将军们知道,河南的巡抚、总兵更是知道。

  要否则,援兵怎么迟迟不至?数十万官军不外咫尺之遥,两个月了,就是到不了。两个月时间,可以从江浙走到北京了,但就是走不到洛阳。

  许多几何许多几何的王公大臣,眼睁睁看着洛阳糜烂,眼睁睁看着河南糜烂,眼睁睁看着天下糜烂。

  一群人盼着一小我私家死,但那小我私家偏偏不死。

  越想越气,周良云狠狠咬碎菱角,如咬下对头,接着说道:“二十三年前(西元1619年),萨尔沪之战,大明战败。700万两银子或可平定辽东,辽响不用征收。”

  “十三年前(西元1629年),李自成反,天下震动。2000万两银子或可完成流民南迁。向南开拓,交趾布政使司(明成祖朱棣设置,今越南)有望恢复。既可开疆拓土,又可安置流民,练响、剿响则不用征收。”周良云越说,声音越大。

  “藩王缙绅占天下田地之七,却不用纳粮;商人占天下财富过半,商税仅三十税一;国用尽在小民身上榨油,丰年尚可,灾年呢!数十年来,冬天越来越冷,连杭州都结冰,可想而知北方;雨水越来越少,南方尚可勉强,北方呢,陕甘等地数年不见滴雨,颗粒无收,民饥肠辘辘者,何其多!不反待何,在家里饿死吗?”

  “太祖封皇族亲王、郡王、将军49人,永乐年间增至127人,嘉靖三十二年(西元1553年)增至19611人,万历三十二年(西元1604年)又增至八万余人,至今日,则更多。偌大皇族,都趴在大明身上吸血,要有几多血才够他们喝。”

  周良云喉咙都要喊破了,而苍天何能听到,而天下黎民何能衣食无忧。

  周良云耷拉下来脑袋,簪子掉落,鹤发散开,如泣如诉的声音,幽幽传来:“一切都来不及了。旱灾导致流民叛乱,流民叛乱则朝廷兴兵镇压耗空国库,国用不足则加税,加税则民不聊生,民不聊生则造反,造反则缴纳皇粮国税的黎民越来越少,兵费支出反而越来越大,国用越发不足。这是一个死结,解不开了。”

  周良云长声叹息,眼中含泪,滔滔落下,奈何,奈何。双臂在空中无力摆动,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山河鼎革,天下板荡,谁又能独善其身。每小我私家,穷也好,富也好,都要在这乱世里走一遭。那些天潢贵胄,那些权门大族,只有在这冰与火的乱世里走了一遭,才会明白,权势、财富只是身外之物,只是浮云。活下来,一家人安牢固稳活下来,才重要。只是到了那个时候,能不能活下来由不得自己了,全看老天爷愿不愿意眷顾!”

  张家二爷如同中了摆子,瘫坐在藤椅上,不停发抖。“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如失了魂,言语无措。

  看到张家二爷这个样子,周良云不再往下说了,关于江南,关于划江而治,关于南北朝……

  以及那句:“长江一旦守不住,江南的未来可能比现在最黑暗的人间地狱,还要黑暗。”

  这句话,周良云没敢说出来,怕张家二爷万念俱灰之后,居家降了不应降的人。有晋商八各人做那背弃祖宗之人已经足够了,不能再出一个杭州张氏。

  周良云莫名想起了辽东李氏,独霸辽东,称雄一时,如果再晚个二十年凋零,遇上这一场逐鹿山河的盛宴该多好。汉人当国,天生自信。蛮夷当国,一定野蛮。

  “谁将得国?”张家二爷看了看左右,悄悄问出来,想提前下注。

  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周良云说道:“当今天下三家,大明病入膏肓,南迁或有一线希望;闯贼一盘散沙,不急功近利也有可能;满清兵强马壮,进不来山海关,终是一群跳梁小丑。”

  张家二爷认为区区蛮夷断无可能,满清第一个被排除,这也是如今缙绅大族的普遍想法。

  张家二爷选定了谁,不言而喻。

  晚风吹来荷花香,有股子西湖的味道,周良云尽情呼吸,怕以后再也呼吸不到。

  张家二爷张鎏走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留在了藤椅上,菱角压着。

  钱再多又有何用,周良云随手打落,任凭银票落在地上,又被风吹起。

  银票飞啊飞,飞到了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上,丰满翠绿的叶子一片又一片,青绿色果子缀满枝头,秋天到了将是满树红。

  “柿子”与“死子”谐音,人们不愿意种在院子里,认为它是凶树,克子。

  周良云偏偏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如果有灾祸发生,请自他始。

  周良云安居杭州数十年平安无事,但偌大个杭州城,十数万户人家,照旧仅有他周良云这一棵孤零零的柿子树,于斑驳院墙内孤苦生长。

  柿子树寿长、丰产、耐旱、无病虫害,世上独此一份,而世人何至以愚昧至此。

  稀粥熬好,端来用饭,一碟腌萝卜摆在周良云和夫人中间。

  “柠莘有身了,应该是个男孩。”周夫人兴奋地说道。

  周良云嘴里恰好放了萝卜,未便作答,只好“嗯嗯”算是回应。

  夫人皱起眉头,有些不兴奋,要做爷爷了,还不妥回事。

  抬头不及生气,似乎柿子树上,有一张盖了印章的纸,似乎是一张银票。眼瞅瞅丈夫,丈夫瞅瞅夫人,点了颔首。

  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夫人放下碗筷,拿扫帚把银票从柿子树上打落下来,问周良云:“能不能留给孙子?”

  “儿孙自有儿孙福。”周良云不愿松口,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

  周夫人似乎已经习惯,只是这张五千两的银票,她好想留下。女儿有身,亲家家庭一般,现在亲家又给二儿子娶了媳妇,吃的、住的都紧张。只是老头子太顽强了,顽强了一辈子了。要否则,也不至于粗茶淡饭,也不至于家无余财。

  想当初,丈夫可是辽东李氏的头号谋士,辽东李氏不是藩镇,胜似藩镇,不是藩王,胜似藩王,掌兵数万,治地数千里,自号“小中华”的朝鲜都得看辽东李氏脸色,更别说什么海西女真、建州女真……

  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只是鹤发翁。

  周夫人也是知书明理的,知道劝不动丈夫,不再劝,问道:“照旧一半送去善堂,一半给敏源买书吗?”

  “一半送去善堂,一半给敏源买书。记得跟敏源说,不要再买那些孤本、善本、原本了。书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炫耀的,更不是束之高阁珍藏的。另有,让敏源不要再贴钱了。”周良云一再嘱咐,但听不听就在他人了。

  夜色拉下一块幕布,盖住人间。夜深了,周良云的心却还在辽东,拔不出来。往事如烟,就是不用散。

  朝廷几番折腾,偌大的辽东李氏终于被朝廷折腾到摇摇欲坠。那一日,那一场与李总兵的对话,周良云到现在都不能忘。

  辽东秋日的黄昏,风如刀子刮过人的脸庞,成片成片的高粱期待装满粮仓。

  远山在远处拼命拉下夕阳,病榻之侧,辽东总兵官李成梁抓住周良云的手久久不放开。

  “我不是为我辽东李氏,乃是为这辽东汉家万里河山,乃是为这辽东数百万汉家黎民!胡人畏威而不怀德,刀把子不硬怎么能够镇得住!我辽东李氏世代忠良,世世代代为朝廷戍守铁岭卫(今辽宁铁岭),竟落得如今被朝廷千般刁难的下场。”

  咳过几声后,李成梁继续说道:“太祖天子设辽东诸卫所,如今早已腐朽不堪,兵不能战,将不堪用,我为辽东卫所上将,胡酋作乱,杀戮我黎民,抢夺我财物,侵占我土地,卫所兵不堪用,戍边卒皆老弱,我辽东李氏不养仆人何以打仗,我辽东李氏不打胜仗何以让汉民在辽东立足!”

  手中握有大义,才可以指摘他人,李成梁比谁都清楚,但偏偏大义在朝廷,不在辽东李氏。

  “致斋(周良云的字)劝我辽东李氏谋夺朝鲜,化家为国,以为大明藩属。我辽东李氏有此实力,也有此意愿。想我辽东李氏乃陇西李氏之后,唐朝末年避乱入朝鲜,太祖洪武年间复归中华。先祖以军功授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二百余年间,驻守辽东……”李成梁讲述先祖往事,不胜唏嘘。

  当年,辽东李氏下定决心谋夺朝廷,紧锣密鼓准备,在朝鲜境内筹谋了多起叛乱,朝鲜官军不敌,节节败退。

  辽东李氏乘隙多次上书朝廷,请求兴兵资助朝鲜稳定局面,朝廷不允许,朝鲜也不愿接受。

  箭在弦上,缺了大义名分,辽东李氏想把箭射出去,又怕把箭射出去,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朝廷还在和辽东李氏扯皮是不是要兴兵朝鲜。

  万历二十年(西元1592年)正月,18万日军渡海西来,侵略朝鲜,一个月内,朝鲜王都陷落,很快,朝鲜泰半土地沦陷,即将亡国。

  朝鲜国王泣血上书,向大明求救。正好,大明朝廷正在想方设法削弱辽东李氏,一石三鸟之计出笼,既可救朝鲜,全了宗主国的好名声;又可击退日本,灭了他们染指大陆的野心;还可以削弱辽东李氏,免除藩镇之祸。于是,下旨辽东李氏,兴兵救援朝鲜。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个时候,辽东李氏虽然不愿意兴兵,为了朝鲜王族跟日本人死磕。

  一拖再拖,就是不兴兵。朝廷的旨意,一道接着一道,欺压辽东李氏必须尽快兴兵。

  并以朝廷的名义,征集雄师,奔赴辽东,要借道入朝,救援朝鲜。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辽东李氏,别无选择,加上之前也有“吞并朝鲜、自立为国”的准备,不得已,整兵数万,奉诏出征,声势赫赫入朝。

  领兵出征的乃是李成梁的宗子李如松,率领整整4万辽东子弟兵。

  以4万对18万,在朝鲜和日军浴血奋战。

  原来是要来谋夺朝鲜的,如今却用来守卫朝鲜王族。

  不是为辽东李氏打仗,而是为朝鲜国王打仗。

  世事之阴差阳错,之狡诈善变,谁又能预料!

  一打就是七年,一批批辽东李氏下属进入朝鲜,一批批死去。

  骑虎难下的辽东李氏没了选择,朝廷雄师源源不停进入辽东,再进入朝鲜,辽东李氏敢退缩,先灭的就是他辽东李氏。

  七年以后,大胖子辽东李氏,生生被打成了行迁就木,身上只剩下几两肉了。

  什么不是藩镇,胜似藩镇;什么不是藩王,胜似藩王……都成了已往。

  辽东李氏手中那把刀钝了,废了,只剩下一个偌大的名头。但即便如此,朝廷照旧不愿放过辽东李氏。扶植辽东李氏的各个敌人,非得把这只病虎捅死不行。

  李成梁好悔好恨,用自家子弟的鲜血为别人做了嫁衣裳。朝鲜复国了,朝鲜国王依然是朝鲜国王。日本人退走了,今后数百年不敢染指大陆。朝廷满意了,辽东李氏再也不能虎视眈眈中原。

  哪怕为了这一场为别人打的战争,耗空了大明国库,战死了大明最精锐的将士,但大明朝廷依然认为值了。

  什么藩镇之祸,因之破除;什么大明威望,威加四海……

  李成梁如一个谢幕的老人,反重复复讲这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周良云时不时为他拍拍背,认真听着,认真记着,这一只老虎,病入膏肓,即将死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日本侵吞朝鲜,朝廷决议兴兵,我辽东李氏自以为天赐良机,举族东征,日本人败退了,我辽东李氏下属也战死的差不多了。朝廷驱狼吞虎,真是好算计啊。明明朝鲜是砧板上的肉,就在眼前,但我辽东李氏却吃不下去了。”

  想到战死在朝鲜的族人、下属,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心有戚戚,竟嚎啕大哭。

  “如今,我辽东李氏在朝鲜有再大的名声又如何,将寡兵微,无力立国……驱狼吞虎,虎为患!兔死狗烹,狗肉香!我辽东李氏不是不愿意坐以待毙,实在是没牙的老虎,大不了威了……我辽东李氏憋屈啊。”

  说到激动处,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又开始嚎啕大哭。风寒侵入,病倒在床,几多人盼着李成梁死,又有几多人盼着他李成梁活。

  又咳嗽了,周良云起身,给李成梁拍背顺气,稍有好转,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又继续讲:“那些被我剿灭的胡人部落,朝廷却想方设法给予赏赐,资助他们恢复实力,这置我辽东数万将士于何地?连我家一个小小的马倌,朝廷都不惜赏赐,只因为他是被我剿灭的胡人部落后人吗?这些胡人真的不会谋夺他朱家山河吗?不会祸乱我辽东汉家黎民吗?一个小小的马倌何德何能配得上朝廷将军称谓!”努尔哈赤都被朝廷封了将军,他辽东李氏尽忠数百年也没能享此殊荣。

  李成梁气愤朝廷不公,更担忧自己一旦身死,那些辽东胡酋谁还能镇得住!辽东李氏八千仆人险些尽殁于朝鲜,日本侵吞朝鲜狼子野心灭了,但辽东大地上凶狠残暴的胡人呢!

  辽东李氏如今只是一个空壳子,胡人不作乱,只是因为李成梁虎威尚在而已。

  李成梁戍守辽东30年,杀死的胡人太多太多了,胡人被杀怕了。

  但朝廷被辽东总兵官李成梁之前的听调不听宣,吓怕了,30年掌军,30年驻守辽东,这辽东照旧朝廷的辽东吗?

  周良云唏嘘不尽,如今,各方势力都看出来虚弱的辽东李氏压制不住辽东的局面了。

  没有了牙齿的老虎,虎王在还好,一旦身死,辽东一定有新的虎王接替。

  朝廷忌惮辽东李氏这样的汉人将军世家,绝不会允许辽东的汉人将军世家接过辽东李氏这杆大旗,祖氏不行,吴氏也不行,朝廷怕再泛起第二个辽东李氏。

  那么谁将是新的虎王,当初的辽东李氏马倌努尔哈赤或许是最有希望的一个,不予汉人,宁予胡酋,周良云的心里,只有恨、恨、恨。

  一介幕僚,区区举人,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周良云虽然懂李总兵的意思,想要靠他的锦绣文章给辽东李氏正名,不求名看重史,至少求一个辽东李氏活下去的时机。

  辽东李氏成了没牙的老虎,朝廷的忌惮越来越少,动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李成梁迟迟不愿死,朝廷失去耐心了。圣旨一道接一道接踵而至,要么斥责李成梁贵极而骄,要么斥责李成梁奢侈无度,要么勒令李成梁致仕(卸任官职),要么宣召李成梁入京荣养……

  辽东李氏挡不住这一道道圣旨,辽东李氏怕了。

  万历三十七年(西元1609年)三月,一代枭雄,不敢做反抗,也无力反抗,束手就缚,七十余岁老将军,收拾行李,入北京城荣养。

  枭雄之所以是枭雄,就在于敢与虎谋皮。周良云不知道的是,李成梁走之前秘密接见了努尔哈赤。

  辽东铁岭一个山坳里,前任辽东总兵官李成梁趺坐在一张黑虎皮上,努尔哈赤赤裸上半身在旁边跪着,恭顺重敬,背上插了6根荆条,算是负荆请罪。

  “奴才受朝廷蛊惑,多次冒犯,请主子赐罚。”汉话说得很顺畅,如果不是脑后那根金钱鼠尾,还以为是个汉人。请求责罚的声音听起来再真诚,也回不到当初了,如今的努尔哈赤拥兵数万,已是一方雄主。

  “已往的就已往了,你究竟是从我贵寓走出去的,和其他人纷歧样。”李成梁黑着脸,想发作,又无法发作。

  辽东李氏的商队、货栈、私堡,多次被眼前的人派兵劫掠,损失不小,努尔哈赤有朝廷袒护,李氏又无确凿证据,无法追责。

  即便有了确凿证据,朝廷也肯定偏袒努尔哈赤,努尔哈哈就是朝廷养的一条狗,专门用来咬辽东李氏的,理由也很充实,他努尔哈赤的亲叔叔和亲舅舅等一大批亲族是被辽东李氏屠杀的,乃是血海深仇。

  辽东李氏得不到朝廷支持,就没有大义名分征讨努尔哈赤。

  除了忍让避让,又能如何!

  “谢主子。”努尔哈赤跪在地上“砰砰砰”磕头,声音响亮,似乎照旧当初那个为李家养马的马倌。

  看到朝廷赐封的都指挥使、龙猛将军(正二品)大礼参拜自己,向自己大表忠心,相互之间再有恼恨,李成梁也只能装作老怀大慰,连连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但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两小我私家心里都清楚。

  尽情演戏的两小我私家,都是世间了不得的戏子,不去唱戏,浪费了。

  一番你推我让,双方告竣了秘密盟约:辽东李氏支持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后要兴兵资助辽东李氏在朝鲜立国。

  自此,努尔哈赤明面上有了朝廷支持,暗地里有了辽东李氏支持,如虎添翼,在辽东大地上疯狂吞并其他女真部落,滚雪球一样,快速壮大。

  不外几年时间,不光朝廷畏惧了,辽东李氏也畏惧了,但悔之晚矣。

  当实力相差过于悬殊,盟约自然成了一张废纸。

  万历四十三年(西元1615年),90岁的李成梁在北京城咽下最后一口气。

  三年后(西元1618年),羽翼丰满的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为借口,造反了,兵锋所指,所向披靡,而屠刀砍向的只能是辽东汉人。

  周良云一家老老少少九口人,仅有他一人,因为身在军中,得以身免。

  李成梁留在辽东的次子李如柏,打仗败给了努尔哈赤,丢官失职,被迫于家中自杀赎罪。

  自此辽东李氏烟消云散,当年那个立国朝鲜的春秋大梦,早已破碎一地。

  努尔哈赤一路走来,太顺利了,遇水有桥,逢山有路,每每陷入绝境,总能宁静脱身;每每打了败仗,总能东山再起。

  幸运一次是幸运,幸运五次、十次、一百次呢?没有大明朝廷的尽心尽力支持,努尔哈赤就没有大义名分;没有辽东李氏的尽心尽力支持,努尔哈赤就没有数之不尽的钱粮和情报,脱颖而出怎么可能!

  周良云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难道是大明朝廷和辽东李氏配合催生出了努尔哈赤这样一个怪胎?这怎么可能!”周良云不敢相信,一旦相信,他的信仰将要崩塌!

  但谁能想到,至崇祯十四年(西元1641年),不外26年时间,努尔哈赤建设的番邦已经成为大明王朝心腹大患,国号大清,雄踞辽东,兼有蒙古,虎视中原!

  西湖,一群士子,浪荡岁月。美人香草,酒醉醺醺。

  少年人终要长大,舒庆光19岁了。容貌有南方人清秀,有北方人的俊朗,高高的个子,承袭自母亲,在一群江南士子中,显得尤为高峻。

  17岁,得中秀才,如愿以偿娶了“小师姐”周柠莘。上个月诞下一子,过继给了岳父周良云为孙,取名周至淳。

  模糊又到秋,风月凉飕飕。崇祯十五年(西元1642年)的秋闱乡试如期而至,19岁的舒庆光不出意外,名落孙山。

  十年寒窗,挣扎,努力,到头来,舒庆光也只是秀才功名,举人如天堑,不能变通途。

  张家二爷花了许多心思,花了许多人情,但那道门槛太高,舒庆光迈不外去。

  世上哪有那么多捷径,院试能得主考官赏识,得中秀才,已属侥幸。

  偌大的名声,也是莫大的负累。尤其妻子和岳父的名声,远远凌驾了他舒庆光。一个是人人赞美的大才女,一个是人人敬重的大谋士。

  辽东李氏之败,非才识不足,时运不济也。要否则,现在的辽东谁当家还纷歧定呢!

  如果辽东李氏当家,周良云妥妥的宰相之位。所以,年近七旬,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周良云,依然是江南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还好,耳聪目明,健步如飞,能再撑不少年,为女儿遮风挡雨,为门生保驾护航。

  做了这样人物的女婿,舒庆光的压力可想而知。应酬虽多,不敢喝花酒。美人虽美,只可远观,不能近前。

  但人不行能靠名声活下去,尤其照旧别人的名声。茹敏源师兄的钱虽多,不到走投无路,绝不能借用。

  罗泰初师兄的画虽好,但不能总去薅羊毛,都薅秃噜了,现在罗师兄是见到他就躲。

  一人作画,一人写诗,一人题字,再难泛起于杭州画摊。

  抄书虽好,却费眼睛,总不能老了酿成睁眼瞎。

  考上了秀才,还要为一日三餐发愁。舒庆光很郁闷,随张家二爷赴河南上任的事,一拖再拖,都快拖黄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现在方知衣食难。妻子、母亲、二嫂都在家中一日复一日纺织,二哥则是一日复一日制伞。

  人们都在忙,似乎只有他舒庆光最闲。

  书屋,夫子不让他去。城外的育种田,茹敏源师兄嫌他碍手碍脚。画摊,普泰初师兄更是嫌弃他,又想来分钱了……难难难,愁愁愁。

  尤其现在,患了眼疾,正在治疗,书也抄不成,总不能找慕白兄卖唱吧。

  还别说,舒庆光真去了。

  钱慕白照旧那副傻样,但妞妞出落得越来越标致了。

  一把琵琶,在杭州城最富贵的街头,又谈又唱。童音清脆,琵琶声急促,唱得照旧夫子周良云那首《美人恩》。

  舒庆光在一旁拉弦子,钱慕白举个盆讨钱。

  一位女乐,一位曾经的县试、府试第一,一位正当年华的秀才。

  人们的叫好声不停,铜钱一枚一枚丢进盆里,妞妞唱得声调更高了,琵琶声弹得更急了,舒庆光的弦子拉得更快了,钱慕白的傻笑更多了。

  西湖边,一间简简朴单的茅草屋,几个石墩,一张石桌,一只芦花鸡,一盆海带汤,四碗白米饭,围坐了四小我私家。

  乃是钱慕白、娇娘、妞妞、舒庆光四小我私家。西湖水静静,暮色迷茫,将至黄昏。

  “吃。”

  “吃”

  四小我私家动筷子,吃肉,喝汤,吃米。很快,米尽汤尽肉尽。

  “这海带是扬州盐商陈继寿陈令郎带过来了,听说你到慕白这里用饭,特意托我带过来的。我们可是粘你的光了。”娇娘禁绝痕迹,夸了舒庆光,也点出了海带的来历,还了陈继寿陈令郎的人情。

  风月之地,乃是虎狼之地。陈继寿陈令郎为娇娘挡了不少恶客,但赎身的事,依然遥遥无期。

  一个是幕后主家不放,黑白通吃,惹不起。一个是她这棵摇钱树正是晃一晃就掉钱的时候,主家舍不得,她也舍不得。

  如今,娇娘一小我私家撑起了钱慕白整个家。

  恩爱几多,何能白头不负一生,不忘允许。

  舒庆光相信两小我私家一定有好的结果。钱慕白不会负她,一定不会。就如他舒庆光,一定不会负了周柠莘。

  晚风正好,又是秋夜。星光点点,尽是痴儿。

  “我想去投奔闯王!”

  “因为洛阳城破吗?”

  “对。”

  “妞妞呢?”

  “送回钱塘县。”

  “官府呢?”

  “假死脱身。”

  “娇娘呢?”

  “等我风风物光回来。”

  “如果没有风风物光呢?”

  钱慕白不作声,只看着这天空和这无边无际的夜。

  缄默沉静半晌,问起了舒庆光的计划。

  “你呢?还随张家二爷北上吗?”

  “对。”

  “这把人活活逼疯的大明另有救吗?”

  “我想试一试。”

  “如果以后再相见的话?”

  “各为其主。”

  “对,各为其主。”

  两个男人,不喝酒,只聊天,聊了许多几何许多几何,聊到眼泪流了出来,聊到日出东方见白。

  却是两小我私家唱起了曲子《李白》,不知道谁写的词、谁编的曲,但很好听,很应景。

  在杭州一带广为流传,非学识功底深厚者编不出来,非音律精通者编不出来。据说,用琵琶弹唱,效果最好。

  而这首曲子也是从画春舫流传出来的。据说,娇娘第一个弹唱,比秦淮河那边都早。

  因为大受接待,且非娇娘弹唱不听,娇娘在画春舫获得了最大的包容,可以时不时和钱慕白父女晤面,可以选择自己的客人……

  “李白

  大笑什么开怀,痛饮什么宿醉不醒来;

  一阵风、一丝雨落下的精彩,伴我千百年归来;

  说夜色如人意走过街巷阡陌人海,寻一个伊相爱;

  说掌剑在手斩什么奸佞小人应该,不负天生我才;

  哭得都是世界的阴霾,我饮酒醉了太多次挥毫泼墨祈祷天意消灾;

  我聊家常,离别朋友归来;

  家乡如梦,乡音不能改;

  怎么不归来,葬异乡何可言居士身心如槁木贪慕名利活该;

  我走了一千年大唐荣耀才明白,辜负了爱一场许白头到老怨恨在心伤害;

  功名利禄何在?白骨人间可意外?

  写一首诗,聊聊未来:

  白衣卿相国是尽几分心意应该,云帆济沧海一声笑已开怀;

  我无怨恨责怪,街头巷尾马蹄声哒哒伴雨声归来;

  鹤发苍苍三千丈期待,一生所爱!”

  或许舒庆光钱慕白他们两个的未来,都如李白,风是凉的,天是阴的,星星是暗的,月亮是没有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杭州城好大,却容不下县试第一、府试第一的钱慕白。辽东好波涛壮阔,却终究失意了智计百出的周良云。

  人呢,再大大不外时代,随波逐流其中也好。成也好,败也罢,总之不辜负了青春一场,实验过了。

  杭州城好大,但他们两个好卑微,如这风儿一般,羡慕着多数会的富贵,喜欢着小人物的从容。

  我们终究俗世之人,奔忙名利之中,不能凡间超脱。

  对舒庆光来说,他的家庭不行能无止境供应一小我私家念书。要脸面的人,要做有脸面的事。诗词乃是小道,不如字画容易生活。而狐朋狗友再多,也是因有所求,求不得的时候,就散了。

  “我决定接受张家延请,随张家二爷至嵩州赴任,做嵩州衙门书吏,也是张家二爷的幕僚。”再是秀才,也要生活,舒庆光千般犹豫后向妻子周柠莘说出了计划。不用再瞒着,舒庆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几何

  缄默沉静在两小我私家心头结网,一宿无言,只是缱绻。

  再有不舍,终要划分。杭州渔家码头,一群人和一群人作别。

  周柠莘抱着儿子周至淳,牙牙学语,正是闹人,却不得不划分。

  十月的风冷冷,两小我私家在寒风中挥手,丈夫与妻子作别,此一去山高水长,此一去后会应有期。

  周柠莘的旁边站着婆婆,婆婆的旁边是二伯、二嫂以及二嫂怀中的侄儿。

  这么多张嘴要用饭,不去搏一场富贵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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