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0一章 三百六十载

　　“今天是什么日子？”

　　“神魔历第10081纪元第000361年，七月月朔，晦，岁在甲戌，日在庚寅。”

　　小小茅屋内，一身墨绿的女子端坐在八仙桌旁，淡淡地看着身前火红衣甲的姐姐。

　　“守了三百多年，还算你没有变傻。可是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姐姐狠狠翻了个白眼：“这三百多年，你一直守在这座小院里，连回趟镇上都不愿意，你就这么狠心？”

　　妹妹也翻了个白眼，却要娇俏得多，那似乎永远十六岁的小脸上，洋溢着挖苦的笑意：“姐姐，我发现你的话真的许多几何。每年过年、端午、中秋、你生日、我生日、爹爹生日，你都要来一次，每次来了都要和我说同样的话，你就不觉得累吗？你看看爹爹，三百多年里，他拢共就来过五次，一次问我是不是铁了心不回去，一次问我要不要派人守卫，另有三次都是来了看了看，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哪像你一样，唠唠叨叨的，不像个永生境的妙手！”

　　“可是我不多来频频，你一小我私家守在这里，多孑立啊！”姐姐又坐回八仙桌前，苦口婆心地拉起妹妹的一只手：“你瞧瞧，你守在这儿三百六十年了，刚开始的时候你说要等三年，可是等了三年又三年，等了三年又三年，这都等了一百二十个三年了，还要等下去么？”

　　她双眼红红的：“你就听姐姐一句劝，跟姐姐回去吧。就算你死了心要等他，也大可回洛云镇去等啊。知道你天份好，这才三百多年，已经修炼到涅槃境，比姐姐、爹爹的修为还要高得多，我们又不会逼着你嫁人。再说了，那小子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苦苦地等着他？”

　　但洛含柳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带着笑，却没有说话，直看得她不得不败退下去。

　　“而且更要害的是，你不知道，魔族又南侵了！这次不比三百多年前那次小打小闹，据说洛水北岸已经全都是骨魔军团。镇岭关叫咱们南撤，爹爹要我问问你，你到底什么计划？”

　　“魔族南侵？”妹妹一双柳眉轻轻一蹙：“这倒是个麻烦，我不能帮你带队南迁了。”

　　“你……”三百年来一直担任洛云镇镇卫军多数督，职务没有任何升迁的姐姐洛千芊终于怒了，狠狠一跺脚，双肩耸动着，掉头就走：“就让你守，让你等，死在这儿才好！”

　　妹妹洛含柳脸上仍然带着笑，清淤如水的眸子里有丝丝湿润，望着恨恨走远的姐姐，却没有说话，只是双手紧紧地扭在一起，直拧得手背浮现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白痕！

　　“姐姐，对不起，请代我向爹爹也说声对不起，我不能在你们面前承欢尽孝。我要等他，这是我三百六十年前那个雨夜，发出的弥天大誓，我再也不愿他遇到危险，我却只能远远看着他，我不想再有那样的感受——而且，你不知道，我在这小院子里，也是出不去的……”

　　三百六十年前，那是一个大雷雨，她永生不会忘记，当她踩在酒葫芦上，看到张元被那洞子一口吞下时，她心底的那般绝望与无助——那种感受，她今生永远不想再尝第二次！

　　而且，她有苦自知：当她立誓要在这虎跳崖下等他时，她身上似乎就被下了某种禁制。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位八驼神丐的手笔，但这个禁制，在让她的修为如坐火箭般一路腾飞的同时，也限定了她只能在这个小院子里运动，就连不远处的青石道，她也去不了。

　　这个院子是她自己开辟出来的，三间茅屋，却是卧室、厨房、练功房一应俱全。院子外用一圈木篱笆围着，院里种着些灵菜灵药，一到夏天时，瓜果飘香，药香四溢，很是好闻。

　　就在这个简陋而温馨的茅屋里，她足足过了三百六十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咦，那边有间茅屋，咱们要不要去讨杯水喝？”隐隐有声音传来，是青石道上的冒险佣兵。虎跳崖是进出天昱岭的交通要道，这样的佣兵，每天来来往往，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你是疯了照旧想死了？”立时有同伴低声喝叱，声音很小，但洛含柳已是涅槃境的大妙手，线人之聪，就算是数百里外的镜湖畔的声音，也不能逃脱她的神识。只听那同伴低声责怪道：“你虽然是第一次来这天昱岭，但你师傅应该也给你讲过虎跳崖下的禁地吧？”

　　“你……你是说，水云居？”那个新手佣兵立时吓了一跳，哆嗦着声音问道。

　　“水云居，水云神姬的洞府。”那同伴喃喃道：“听说水云神姬乃是虎跳崖的守护神，她的洞府虽然只有几间茅屋，却洞天福地，不是俺们这些凡人能够靠近的！”

　　洛含柳脸上浮现着苦笑。她也不知道，是谁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水云神姬。难道是早年有不开眼的想接近这茅屋，却被她几袖子抽飞的那些土匪？照旧频频兽潮来临的时候，她以一袭水云袖拦住八星、九星乃至十星魔兽时，那被她一力救下的无数佣兵？

　　不外这个名字照旧挺好听的。就是不知道，当阿元哥终有一天归来，听到我有这个外号，会不会笑话我矫情？洛含柳坐在八仙桌旁，发着呆，脸上却浮现着一股淡淡的甜蜜笑意。

　　某一个神秘的空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隐看到一个盘膝端坐着的人影。

　　这小我私家影，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已不坐了几多个年头，却似还没有醒转的迹象。

　　这小我私家影，就是“水云居”里，洛含柳默默想念着的张元。

　　坠落在这个不知有几许深的洞底，已经不知几十几百年了。刚坠落下来的时候，张元十分兴奋，因为他在那火光里，看到了林萌和朱雀：天可怜见，俺终于找到你们了！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深的绝望：他大步走向那火光，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走，却总是走不到萌萌身边去，两者的距离，哪怕他走了一个月、一年，也不见有半分缩短的迹象！

　　虽然实际上他并没有走这么久，或许走了几天吧。他和林萌虽不知相隔多远，幸亏两人照旧能相互说话的。一番研讨之下，他们终于发现了这个空间的秘密，原来这是一个阵法。

　　追念在猴儿山的时候，张元两次掉入洞子里，第二次照旧那洞口移动起来，一“嘴”把他吞下，这种怪异的情况怎么也不像是自然生成的，张元即是由此而发生了怀疑。

　　再听林萌讲述一下她的经历，原来那天她去洛云镇天煞大楼，想要救下洛禹和小娥，却还没进入乙座就被赶出来了。然后她便发现一个鬼鬼崇崇的天煞会门生，一路跟踪之下，来到了首丘三生庙，又无意中发现一条隧道，直通首丘之东，一株大槐树下。

　　她不知道，那个名为沙千里的小男孩，曾把师傅轩辕炯的骨灰，和一份藏宝图一起埋在了大槐树下，却又不知被什么魔兽给挖出来，于是她一眼就发现了那看似空白一片的羊皮纸。

　　羊皮纸似乎是空无一字的，只是纸面上有着一些淡淡的花纹，暗花，淡得险些看不见——但林萌偏偏就看见了，而且还认得那些花纹：那些不是花纹，而是一种来自上古的文字！

　　偏偏林萌还认得那些文字，而且，似乎她“上辈子”时，就一直在学习、使用这种文字！

　　那藏宝图上说，照着它的指引去做，便能让人心想事成，掌握神秘莫测的力量。

　　再怎么会联想的人，也不会把这两句话，同什么“宝藏”联系起来。

　　那时洛含柳也只是想找回两个孩子，再回到阿元哥身边去，最好还能拥有一身出类拔萃的实力，不至一直当阿元哥的累赘。于是她兴冲冲地照着藏宝图的指引，来到了猴儿山。

　　接下来就简朴了，她看到了古道存等人屠杀魔猴的一幕，却不敢出来“主持正义”。厥后红衣裳的轩辕令郎和那龙威七连镖的龙淼都来了，她更是只能缩头躲避，然后就不知怎么的掉进了深坑；再厥后，她也过了不知多久，又有一只小鸟飞进来陪她，即是朱雀。

　　综合这种种情况来看，她和张元都一致认为，这应该就是一个阵法，这个阵法又被分为差异的区域，好比林萌所在的那团火光，和张元所在的那片黑暗，就明显不是同一个区域。

　　张元从自己第一次坠落进来，却掉到猴王的“堆栈”那次经历来推断，这个阵法定然有离开的门路，如果能够找到那条路，他们就可以出去了——但他也想象获得，要想找到那个出口，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显然是不够的，所以他和林萌、朱雀，都需要努力提升修为。

　　幸好这个阵法虽然困住了他们，却也是难得的一个修炼圣地：阵法地底下，居然存在着一条灵脉，而且照旧张元能够接纳的灵脉，更是一条足能称得上品的灵脉！

　　灵脉，即是灵气凝结的气脉，一般深藏在地下。灵脉所聚，便能生出灵石，育出灵草、灵药，另有种种各样的天材地宝，更能散发出浓郁至极的天地灵气。

　　灵脉按是非差异、浓度相别，也有等阶之分：下品、中品、上品、极品，以及极品以上的龙脉、帝脉和神脉。张元脚下的这条灵脉，即是也算十分稀有了的上品灵脉。

　　有了灵脉，便有无尽的灵石。张元和林萌的修为，便因此而一日千里。

　　他有四个分神，厥后又修炼了一次裂魂术，于是就有了八个分神。这八个分神，他都作了各自的分工：他利用地底的灵石炼制出了六个傀儡，刚开始时都只是凡级，厥后都晋升到了灵级上品。这六个傀儡，便由六个分神掌控，其中四个塞在空落落的四象天宫里，一个卖力炼丹，一个炼器，一个修阵法，一个修剑术，另有两个专门在灵脉里采灵石。

　　另两个分神，则一个潜心修炼，一个潜心领悟意境，忙得连同林萌说话的时间都很少。

　　虽然林萌也在不停地修炼。利用灵石，张元炼制出了不少灵丹，足以满足她和朱雀所需。

　　幸好这阵法只是阻隔了人，张元不能走到林萌身边去，丹瓶却是能送已往的。张元只需屈指一弹，便能把那丹瓶弹到林萌脚边。所以这几百年里，他们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闭关修炼。

　　几百年已往了，就连张元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修炼到了什么境界？

　　他只知道，这几百年里，他的寿命却似没有增长，仍是化凡境的五百年。所以这几百年来，他的容颜虽没什么变化，身体却经历了攀升到岑岭，然后再徐徐开始衰老的历程。

　　皱纹开始爬上他的额头，眼神开始变得污浊，头发也徐徐花白了起来。

　　火光下的林萌，也开始徐徐酿成青年、中年，然后慢慢变老。

　　她很恐惧，但他却总是笑，让她也徐徐挣脱了那种恐慌。他一直在说：“你相信俺，不管如何，俺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的。哪怕出去以后，俺们都只有一天好活，但不管怎么说，俺们总是死在一起的，死在阳光下的。老有什么可怕？不管老不老，俺都一样的救你！”

　　林萌压下仍然纤细白皙的双掌，徐徐睁开眼下，望着似乎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的阿元哥，鼻子又是一阵酸涩：不知又是多久没有见到他了，阿元哥，你的白头发似乎又多了些！

　　这几百年来，她没敢照一照镜子——作为一个女生，她的储物袋里是有镜子的——她怕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鸡皮鹤发、皱纹如刀刻的老妇人，她不愿看到自己那幅模样。

　　但阿元哥一直看到的，不就是这么一个老家伙吗？为什么，他看到了这么貌寝的自己，却仍然对俺没有半分嫌弃呢？难道，他不是喜欢明眸皓齿、青春亮丽的小女孩吗？

　　阿元哥，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萌萌好想，好想去你心底看一看……

　　“怕什么，你在变老，他不也是在变老么？各人你不说俺俺不说你，多好？”

　　身边传来小女孩的声音，却来自一个肥硕无比的庞大身躯里，显得更是诡异无方。

　　这庞大身躯是一头大鸟，身高三丈有余，单是脖子便有一丈高，像一只膨胀了十倍的舵鸟——但说的只是它的身高，若论它的体型，那足足膨胀了有百倍吧！

　　这片有火光的空间，或许有一间衡宇巨细，其中一半，都被这只大鸟给挤满了。

　　膘肥的脑袋，圆碌碡似的肚子，足有柱子粗的两条腿，再加每一片都比扇子还大的羽毛。

　　除了满身火红的羽毛以外，林萌是怎么也没措施，把这只大鸟，同当初那身形只有拇指巨细、眼如点漆、喙似尖针的朱雀联系起来的：这几百年，你天天都在吃猪饲料么？

　　而且十分怪异，张元早在或许一百年前就炼制出了朱雀急需的两种丹药：化形丹和化骨丹。前者能让魔兽化作人形，今后跻身妖修的“高等”行列；后者则能化去魔兽横骨，让它们能开口说话。这两种丹药，朱雀也服下去了，可是它既没有化形，说话似乎也不大利索。

　　虽然好歹它是能说话了，可是那小女生一般的音调，与它这庞大的体型一对比，林萌觉得，它照旧不会说话的好，每次听它说话，她背心都市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林萌微不行闻地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向那无边黑黑暗的阿元哥。

　　看样子，阿元哥这次修炼又要结束了，只是不知道，他又修炼到了何等高深的田地。

　　便在这时，眼前的火光突然晃了一晃。

　　林萌没感受到火光晃动，却感应阿元哥那正在站起来的身影，轻轻地摇了一摇。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轻轻揉了揉眼。唉，或许真的是老了吧，老眼昏花嘛。只是不知道俺另有几多时间，还能不能来得及，与你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阳光底下去。

　　俺真想有那一天，到那天，俺一定要穿上那火红的嫁衣，做一回你的新娘！

　　似乎，俺们第一次晤面的时候，俺就穿着火红的嫁衣呢——林萌想着，脸颊似火烧一样。

　　但火光似乎又晃动了一下，地面也有了一丝轻轻的哆嗦，震得她脚心微微发麻。

　　“萌萌，你有没有感受……”阿元哥的声音传来，有一丝丝惊喜：“大地，似乎在动？”

　　难道这是阵法的变化？林萌霍然一惊，双眼迸射出无比欣悦的光线：“阿元哥，你是说？”

　　张元往前奔跑了几步，手一招，两具漆黑的傀儡泛起在身旁，气喘吁吁地叫道：“地底下岩浆在汇聚，另有阵阵雷鸣电闪的声音，似乎是天劫的力量。到时候天雷引动地火，不知道这阵法能不能扛得住！萌萌，俺们要做些准备，恐怕，俺们出去的日子，就快来了！”

　　“嗯！”林萌重重所在头：“阿元哥，俺们一起出去！”

　　张元忍不住抬头，只见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