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把酒论心

　　闻听刘二爷一声令下，一众黑鸦轰然应诺，意气飞扬。

　　许多人挑衅地看向身旁的白狼，这些粗鄙的军汉们之间，除了在战场上以刀剑性命相搏，最是乐意在这杯中之物上见个崎岖。

　　公西白狼们自然丝绝不愿露怯，一个个恶狠狠瞪回去的同时，颇有些跃跃欲试。

　　公西小白爽朗大笑：“要论喝酒，我公西男儿怕过谁来？喝！”

　　说罢，公西少主举坛而饮，飞溅的酒液洒落在他的白狼裘上，原本风骚俊逸的令郎哥儿，立时流露出豪爽不羁之态。

　　白狼们轰然叫好，笑声、鼓噪声四起，眼前这个爽利剽悍、野性十足的公西小白，才是他们这些西北男人誓死追随的少主。

　　于是，就在这匹夫楼前的长街之上，黑鸦白狼相对而立，或是拎着酒坛子，或是举着大海碗，个顶个儿的鲸吞牛饮，将那窖藏了不知几多年的孟氏老酒，撒的满襟满怀、各处都是。

　　酒水打湿了街面，浓郁的酒香弥散开来，将本就酒楼林立、热闹特殊的西市化作了一片醉乡酒国。

　　匹夫楼的伙计们一面麻利地沿街放置桌椅、摆放下酒的菜肴瓜果，一面悄悄咋舌。

　　究竟这美酒泼街、当街开宴，如此铺张豪奢的奇景，即便在无奇不有的京师，那也是极稀罕的。

　　见自家东家珍藏的老酒被这些军汉们如此糟践，指挥伙计干活儿的老掌柜难免面露肉疼之色，颇有些敢怒不敢言。

　　至于孟匹夫，他的脸上则丝毫看不出异样，只是静静地瞧着公西少主与刘屠狗痛饮。

　　少年人的意气，在这位孟楼主身上早已不剩分毫。

　　公西小白狠狠喝了一大气刚刚停下，他就近扯过一条长凳，大马金刀地坐下，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仰头朝着刘屠狗笑道：“你如今是诏狱缇骑、天子鹰犬，难道不知……这勾通藩镇乃是大忌？倘天子心眼小些，只怕命都要没了。”

　　刘屠狗喝得尤为痛快酣畅淋漓，闻言停下，将酒坛往桌上一撂，抹抹嘴坐下，也笑道：“勾通藩镇？这藩镇二字，你公西家自然当之无愧，要说到勾通么，俺不外就是和故友喝顿酒而已，哪里够得上？再说了，我身在诏狱，本就是人憎鬼厌，也不差这个。倒是你，知道我如今这个身份，还敢往前凑，这才是给自己个儿找不自在吧？”

　　公西小白哑然失笑：“当日大雪原你也在场，厥后你家的刀仆又是一路随着，想必来龙去脉也跟你都说了。我吃了那么大一个亏，痛定思痛，终于把这世道人心看明白了几分。杀人纵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以我公西氏如今的处境，一味的奉法循理、规行矩步，强装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怕也是不会有人相信，还不如飞扬跋扈一些，这样无论是朝廷照旧我家，大伙儿都能心安理得。”

　　刘屠狗眸光闪动，颔首道：“也算有几分歪理。只是有一条……”

　　二爷的脸色郑重起来：“屠城灭寨的事儿照旧少做，我虽不是什么好生之德的好人，有时却也心软，他日遇见了，万一心意不通达想要管上一管，怕是这朋友就做不得了。”

　　公西小白一怔，目光变得诡异起来，盯着刘屠狗道：“你这狄原上凶名远播的灭族百骑长，还闯上门去灭了孙道林的门，也美意思说我？”

　　刘屠狗听了即是一愣，随即猛地一拍桌子，瞪眼道：“放屁！老子一没灭过族，二没灭过门，孙道林就不说了，黑鸦卫是衔命行事，而且也是他主动借刀求死，至于在狄原上，老子带人拼死救下一个熟狄部族，怎么传来传去反成了恶人了？”

　　公西小白自得道：“那我不管，须得也叫你尝尝当初我被人诬陷、声名狼藉的滋味儿。”

　　刘屠狗哼了一声，反唇相讥道：“那可对不住喽，俺可不是大雪原上那个令郎哥儿，受了些许委屈就跟个小娘们儿似的要死要活。当日杀了孙道林，我就跟手下的黑鸦们说过，天下恶名，俺一身当之！”

　　他说罢忽地有些好奇，随着问道：“对了，这传说中的天人手段，今日俺算是见识到了，哪怕只是由神通境界催发的一剑，仍是差异凡响。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朝廷有谷神殿里那位坐镇，就算你公西氏数万铁骑雄视西北，可是面对天人，真就有底气跟朝廷吹胡子瞪眼、擅自兴兵杀得人头滔滔？朝廷又为何能容忍公西氏独霸甘州？”

　　公西小白先是被那句“一身当之”撼动心神，看向刘二爷的目光又自差异，接着听了刘屠狗此问，不由笑道：“你也说了我家有数万雄视西北的铁骑，既然如此，我家为何不能独霸甘州？数万精兵，已足以镇压一族气运，未必就比一位神通大能差了。”

　　“至于谷神殿里那位，犷悍起来那是比谁都犷悍，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号称五十四州都土地、百万里中总城隍。可是呢，即便他能凌驾于天下神通和豪阀之上，可如此广袤领土、大好山川，靠他一个是管不来的，也不行能一人将天下气运都占了去，这位都土地、总城隍，依然需要一个个小土地、小城隍襄助呐。”

　　总算找到一个能毫无忌惮敞开了问的，刘屠狗不由心生欣喜，一口气问道：“这天下到底有几个天人？又有几多神通？京北的万柳庄你听说过吗？”

　　公西小白连忙摇头：“你问我，我问谁去？这神通已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加之活得又久，谁知道究竟有几多，不外如今有名有姓常在世上行走的也就那么些，想必以你今时的职位和境界，心中或许有数，至于天人，那就更没法确认了，依今日所见，谷神殿里那位应当是一个，道门灵山出过不少，如今有没有却欠好说，但起码并不缺直指天人的杀伐手段，至于万柳庄……”

　　“如何？”

　　“一般人可能听都没听过，我也是托了你嫂子的福，才偶然听闻过一鳞半爪。许多年前鹿公曾不经意间跟小辈们提及万柳庄，似乎与西征牵扯极深，庄中那位更是手段通天。至于究竟如何牵扯如何通天，鹿公却不愿多说了。”

　　“那空门可有天人？除了吴碍和莲花峰，可另有神通大能？哦，吴碍就是镇狱侯，空门身世，这个你该知晓吧？”

　　公西小白点颔首，复又摇摇头：“天人应该没有，至于此外神通高僧，就没听说过了，这些你该去问镇狱侯爷啊。”

　　刘屠狗难免有些失望，再次灌了一大口酒，恶声恶气道：“说到底，天人难觅，神通已是棋手。你娶鹿家明珠，是不是就奔着鹿公那位神通大能去的？若非如此，即便谷神殿里那位不脱手，天子能忍下这口气？”

　　公西小白笑了笑，没有认可，却也没有否认，抬手拿过一只酒碗倒满：“说起来，谷神殿里那位平素里确实甚少加入世俗之事，不知是懒得跟我等蝼蚁盘算，照旧有什么忌惮。更况且这神通或是近乎神通的妙手们也不是个个都买那位的账，我瞧着若非迫不得已，今日那谢山客未必愿意神通。”

　　刘屠狗低声道：“我也不跟你探询鹿公到底是不是还在世，这个我不体贴。我只想知道，这天人与神通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距，几位神通联手可以匹敌天人？这个你总知道吧，不清楚这个，我就不信你敢擅自兴兵。”

　　刘屠狗一路行来，灵感宗师见了不少，甚至也曾与鲁绝哀那样的神通大宗师近距离接触。单从声势上而言，比起刚刚的天人一剑，鲁绝哀刀意摧山，似乎并没逊色太多。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谷神殿里那位与诸位神通大能，便应该是相互制衡、相互投鼠忌器的关系，这才可能平心静气地隐身幕后，明面上将这世俗之事交给灵感境界以下的子弟们处置。

　　可念及神通与灵感之间如鸿沟天堑一般的巨大差距，刘屠狗又不敢真就如此笃定，天人既然是凌驾于神通之上的一个大境界，自然有其原理。可如此一来，如若天人视神通如猪狗、众生如蝼蚁，那朝廷空有数十万禁军，与戎狄之间血战数百年，权门大阀费尽心血与朝廷周旋，这一切又有何意义？这样的周天，何止是无趣，简直令人绝望！

　　公西小白何其机敏，立刻就品出了刘屠狗这几个问题的深意，任谁见到了那天人手段，不会在心憧憬之的同时，心中升起种种疑问和绝大恐惧？

　　他连忙摆手：“打住打住，我区区灵感，距离神通都不知多远，哪里能知道天人的事？你我只需知道，甭管内情如何，这世道就是如今这般模样，即便天人、神通亦有所忌惮，不能为所欲为，我辈尚有用武之地，这就足够了。”

　　许久都不吭声的孟匹夫忽地插言道：“刘都统，甲子论道将至，若想解开心中疑问、了断旧日恩怨，如此盛会不行不去。”

　　“哦？了断旧日恩怨？差点忘了，以孟楼主的身份和年纪，想必曾经加入过上次的论道？”

　　刘屠狗眸光一闪，论道大会他曾听颜瑛提起过，两人另有个再次交手切磋的约定，可听孟匹夫这话里的意思，莫不是此人已萌生了死志，准备届时跟鲁绝哀做个了断？

　　一路行来，他遇上的多是同代的宗师，偶尔有些资格老的，却从没想到这一茬。

　　刘屠狗才要追问论道之事，忽听远方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慵懒中带着笑意，极有磁性：“好香的酒气！孟楼主可真是舍得，你这是要关门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