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之间，庭院陷入了恒久的黑暗，惟有苍穹上方，那高阁顶端的乳白宝珠，在夜空中散发着淡淡荧光。
只听盈步沙沙，朱衣女子甄儿近得前来，仍是温婉一福，“主人已感困倦，还请贵客明日再来吧！”
薛汶楞住了，昭元帝却是双眸越发幽冷，玄色瞳影中似有冰火之焰，让人以为他就要雷霆震怒。
然而终究没有。
他默然而立，随后转身大步而去，薛汶随即跟上，两人在花丛间急走，却觉奇香脉脉，熏入骨髓，连整个衣襟都沾染上了。
“这……这算什么？！”
薛汶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还未离开人家地头，变开始低声诉苦，“这么装神弄鬼的不露真容，胡言乱语了几句，便巴巴的赶我们走——听说中此人性情离奇，喜怒无常，果真不假！”
昭元帝侧过头瞥他一眼，眼中的光线让他再不敢作声，暗夜繁花丛中，他的黑眸幽邃得闪出银白冷光——
“我们明日再来。”
淡淡一句，却是比任何疾言厉色都要让薛汶惊悚，他背后不由的涌出冷汗。
“好一个明日再来……”
低低笑声在可及人腰的花丛中萦绕，宛如鬼魅妖魔，似乎有什么无形之人在他身侧吹了一口气，马上残花落叶飞旋乱舞，迷得人眼都要睁不开了——
“陛下果真是君子，人后亦不出一语怨责，如此风度，真真让人感佩。”
带着睡意的慵懒嗓音，赫然竟是刚刚的无翳令郎！
他居然隐身窃听两人的背后谈话！
昭元帝的面色在微弱白莹光线下，显得冷漠无绪，薛汶却见他的五指已经搭上了剑鞘——可见怒意已到达极限！
正当他心惊肉跳之时，却听那浅笑的慵懒声音，这次真正带上了悃意——
“看在陛下并无一句怨言的份上，我免费给您一个忠告——”
困倦的声音，逐渐变得含糊，似乎真要长睡已往——
“最难消受美人恩……有时候，美人胸前的红色锦囊，可是欠好招惹的。”
笑声一停，万籁俱静，再无一丝风声。
两人站在花丛前的鹅卵石长道上，望着不远处的正门，一时竟觉得自己似乎作了个离奇荒唐的梦。
“两位请了。”
随着甄儿这一声，眼前又是一花，再睁眼时，已是回到了陡峭黑沉的山峰之侧。
****
夜幕低垂，月色却是清莹明辉，照得山石一片银亮。
两人默然向前走去，照旧薛汶苦笑着打破了缄默沉静，“万岁……明日真要抱琴而来吗？”
昭元帝冷然不语，从面色上更看不出眉目。薛汶的苦笑愈甚了，“其实，微臣我一直有些忏悔——也许，我不应推荐这位无翳令郎。”
皎洁月色照在他脸上，薛璺的苦笑，透出郑重而狐疑的神气，“无翳令郎行事偏邪荒唐，性子又最是乖戾可怖——众位术者若不是有燃眉之急，却也实在不愿与他打交道。”
月光照得他眸子空芒，他回忆着这位无翳令郎的恐怖事迹，自己也打了个寒战，“据说有位术者为了制止全族被对头屠戮，托庇到他门前，以全族至宝献上，无翳似乎心满意足了，却又多问了个特别的问题……”
他的声音极重，却也带着不行思议的惊奇，“就一个小小的问题，下一瞬，他就狠下杀手，施法将那术者全家都残忍杀害——”
他眼前似乎泛起了那凄惨恐怖的一幕，“众人的身体无伤无疾，却偏偏奇痒难当，就这么一直狠抓着，狠抓着直到泛起白骨……那白骨到最后另有一口气，都还在世。”
他说到此处，觉得自己身上一片酷寒，心有余悸的叹了口气，“真是太过恶毒凶残了！”
“你不怕吗……”
昭元帝的声音淡淡传来，被山风拉长，显得断断续续的，“不怕他又在暗地里偷听？”
“这——！”
薛汶缩了缩脖子，终究不敢再说话了。
山岚吹得林木婆娑咆哮，有不知明的夜鸟被惊起，发出怪异尖声，寒意透骨而入，四肢百骸都似乎僵硬了。
薛汶呵了呵掌心，笑道：“快要下山——”
最后一个了字未出口，便见山径之上，不知不觉已被诡异白雾弥漫，再抬眼望去，昭元帝已不见人影！
****
昭元帝静静伫立于白雾中，伸手不见五指，却是夷然不惧。
恰似有山泉丁冬，清脆幽冷，沁入心脾，又似有人低声诵读，嗓音柔亮婉转，光风霁月，喜乐无限——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
吟诵声不疾不徐，充满恬淡美好之意，那青溪之水的晶莹澄澈，恰似已随吟声泛起在眼前。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那是行遍天涯，达观开朗的睿智。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声与静，色与淡，这一瞬宛如图现眼前。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连句的叠词，带出吟者的清甜女音，一如当初，他在江南水边，为她摘取那一枝蓬松的苇花。
羽织！！
昭元帝秦聿，这一瞬眼中闪现异常的，强烈的光线！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修道者的澹泊，天上仙子的闲静，熟悉的女音越来越近，近得让他不敢置信！！
“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
最后一句如珠落玉盘，意正气缓，恰似仙人终究回去，只留无穷韵味。
“羽织——！！”
昭元帝深吸一口气，终于喊出了这个名字。
白雾终究散去了，泛起在他眼前的紫衣纤影。一如影象中不染点尘。
“这一首《青溪》，是小时候你教我念的。”
清冷淡然的女音响起，轻叹一声，恰似有无穷庞大滋味，终究只凝成了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