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想女儿，想回去

　　1.

　　平静回抵家时，妈妈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跟前儿有两个大大的盆子，里面堆满了全家人换下来的脏衣服。

　　平静看着妈妈，这会儿的妈妈还年轻得很，她的脸红润丰满，肩膀挺拔笔直，揉搓衣服的行动洁净利落。妈妈脸上似乎另有着隐约的笑意，不知道刚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预计爸爸又和她说了什么好玩的话儿。

　　平静结婚几年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怙恃其实恩爱有加，他们俩险些一辈子都没红过脸没吵过架。爸爸就像一个大孩子，别人家的爸爸都很严肃认真，东北男人的典型特点是大男子主义。她的爸爸纷歧样，他滑稽天真，爱玩爱笑，性子急躁，是个热心肠的正直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嘴巴不饶人。在妈妈面前，爸爸也像个孩子，外貌上是尺度的东北大男人，其实家里的大事都是妈妈拿主意。

　　妈妈一抬头看见平静站在院门口，就奇怪地问她怎么回来这么早，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平静摇头说没有不舒服。

　　今天一大早妈妈也发现了平静的差池劲，可她不想当着孩子的面提出来。妈妈知道自己家这个老大有主意，性子犟，她想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而且，自己这个女儿，以后肯定是个有前程的人。妈妈心里很笃定，前几天模拟考试事后，她就做了一个梦，梦里都是五颜六色的花儿，长得都有一人多高，种种颜色的，悦目极了。她没把这个梦告诉别人呢，梦说出来就不灵了。她知道这是一个美梦，预示着大女儿高考肯定会有一个好结果。

　　今天是有什么事吗？有什么事都得放一放啊！现在学习第一要紧。想到这儿，妈妈对平静说：“今天图书馆人多吗？要不就在家里温习吧，你二妹和小栋都出去玩了，家里没人，清净着呢。”

　　“我爸呢？在家吗？没去钓鱼啊。”平静一边问妈妈，一边随手搬了个小板凳坐她旁边，拎起一件衬衫揉搓起来。

　　“你爸刚出门，找人下棋去了，你没看到他啊？你俩前后脚......哎！你别动手，我自己洗就行，快，进屋看书去！”妈妈随手把浸了水的衬衫从平静手里扯过来，一个劲地催着她进屋。

　　平静站了起来，她知道自己这会儿功夫只有看书学习，才气让妈妈放心。这个家里最体贴她学习的反而是妈妈，爸爸则是一副她肯定能考上大学的势在必得。平静虽然知道爸爸的自信来自哪里，爸爸总说她遗传了自己的智慧，一定能考上大学。好吧，真的让爸爸说中了，高考是她发挥最好的一次考试，结果超了本科线三分，厥后还真上了一个算不错的大学。

　　平静坐在桌子前面，随手把几门儿主科的书都翻了翻，她想知道，自己是否还记得这些高中课本上的知识。谢天谢地！书上的内容她都还算熟悉，万幸啊万幸。否则，她可真得像高中生那样，再重新拼一把了，她对自己现在的影象力，可真没那么自信了。

　　随后她又顺手拿过妹妹的书本也或许翻了几下，好吧，还一如从前那样糟糕。

　　妹妹也遗传了爸爸的智慧，只不外，这个智慧劲儿就是没往学习这方面走。妹妹比自己小两岁，勉强考上了本市排名最后的一所高中后，就算完成了学业任务。她在班级里的排名，总是稳步保持在倒数三名里。为此爸爸从来不去给她开家长会，每次都需要平静越俎代庖。

　　不外，一年之后，妹妹就将去苏联留学了（哦，这会儿苏联还没有解体呢）。留学回来后妹妹也曾先后换过几个事情，厥后就上BJ投奔平静来了。她在秀水那儿从翻译做起，到厥后自己做起了外贸生意，有了第一桶金，买了几套屋子。然后，2000年她们全家移民美国，靠国内的租金过生活，做起了异乡客。

　　想到这儿，平静笑着摇了摇头，那会儿还平白地替妹妹费心呢。其实她有着自己挺好的归宿，每小我私家都有自己的命啊。

　　就说弟弟吧，比平静小了7岁，等他上大学时，大姐二姐都已经加入事情了。他上四年大学，结业找事情，结婚，买屋子，都是平静、安然姐俩一手包揽的，没用爸爸妈妈再掏钱。

　　想到这儿，平静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家人的生活，这些年都照旧很不错的。他们和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家一样，随着时代生长的脚步，生活一天天就变得越来越好了。现在虽然还仅仅够温饱而已，除了农村的姥姥家总给送来各式蔬菜，偶尔某个月末妈妈还要跟邻居李老师家借点面粉。不外五年之后，她结业加入事情了，家里的生活条件就会开始逐渐改善。尤其是妹妹做生意赚了钱之后，除了整天给爸爸妈妈买这买那的，还经常给他们邮钱回老家。

　　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平静侧耳又听了一下院子里妈妈洗衣服的消息，真想已往跟她说，别犯愁！咱家的生活以后肯定会变好。

　　虽然，她不能说，她现在心里想的，是以后要多帮妈妈干点活儿，不要让她太累了。因为当年她上大学后不久，妈妈就得了类风湿病，手脚枢纽疼痛不已，连炒菜拿锅铲都不行。得病以后妈妈就迅速衰老了，短短几年就变得像个老太太。

　　平静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可不行行，会不会影响以后她的人生轨迹，应该不会吧？

　　让妈妈的身体变好点，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啊！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再一次犯了同样的病呢？

　　妈妈见平静又出来要帮她洗衣服，一个劲地不乐意，想让她回屋看书去。不外她这个大女儿果真是犟得很，怎么说她也不听，自顾自地在那里帮她揉搓、换洗，还上厨房烧了热水，兑到盆子里，很郑重地说以后每次洗衣服都必须要兑热水，不能直接用凉水。

　　这孩子今天果真差池劲！妈妈心里越发笃定了。也行吧，让她干活吧，可能疏散点儿注意力，就已往这个劲儿了。

　　2.

　　晚上躺到床上时，平静又开始想念起女儿来了。不知道今天小玉儿吃的什么饭呢，放学老公有没有定时去接她呢，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呢，晚上睡觉时，还要不要继续跟自己搂抱在一起讲故事呢......都说为母则刚，平静却觉得自己自从有了女儿之后，性子就变得越来越平顺了，脾气越来越好，心也越来越软。

　　“姐！你咋回事？！”妹妹安然实在忍不住，伸胳膊捅了她一下。她歪着头用眼睛使劲耵着平静，似乎想从她脸上瞅出点什么来。

　　“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找人揍不死他！”安然说话的语气，俨然已经有点社会女青年的模样了。平静知道，妹妹自从上了高中，就开始有男生时不时地给她通报“情书”了。她自己也不热衷于学习，就喜欢和男生一起玩，不外她这个玩，就真只是纯粹的玩耍而已。

　　自己这个妹妹，大高个子大长腿，身材随了爸爸；长相方面又完全继续了妈妈的优点，眉毛浓密眼睛闪亮，唇红齿白，是个很是漂亮的女孩子。平静就算以现在中老年人的眼光看妹妹，也完全挑剔不出她的缺点，她是那种康健的闪光的美，没有半分矫揉造作的小女生气息，反而像个男孩子一样充满了英气。

　　妹妹的性格也是个“假小子”，她从小就喜欢和男孩子玩，不喜欢女孩子那些跳绳啊、扔布袋、过家家、捉迷藏之类的游戏。她喜欢和男孩子们爬墙上树、下河捉鱼、舞弄棍棒。

　　迄今妹妹的小腿肚子上，另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像一条貌寝的蚯蚓。那是她小时候在前院邻居家的墙上走着玩时，不小心跌倒被铁蒺藜给划破的。她也不跟家里人说，自己拿块破布就给裹把上了，过了好几天伤口都发炎了，才被妈妈发现。

　　“没事，你不用管我，把你自己管好就行。”平静搪塞道，她没法和妹妹多说什么，不知道从何说起，告诉她自己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告诉她自己今年已经50岁了，比妈妈现在的年龄都大？

　　“对了，你的书包还没收拾好吧？明天可要上课了啊。”平静只说了这么一句，妹妹就跳着脚蹦下了地，着急遽慌地收拾书本去，顾不上她姐姐的情绪了。

　　安然的性格外表大大咧咧，毛里毛糙，加上从小就像个男孩子似的，各人都以为她是个外向开朗的孩子。其实否则，平静知道她心眼小，有一点儿事就想不开。还爱记仇，冒犯了她的朋友，真的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平静现在看她，感受像在看自己的女儿，目光里都情不自禁地透露出些慈祥来。安然一扭头，看见了依靠在床头的姐姐的眼神，不由得被惊了一个激灵。

　　“姐！你到底咋了嘛!不是有人欺负你，那就是谈恋爱了？”安然走回到床边，顺势往姐姐身上一靠，伸手勾住了她的肩膀，歪着脖子端详她姐的脸。

　　“瞎说什么，以为我是你呢！睡觉睡觉了，明天早起呢！”平静拨弄开妹妹的胳膊，往下出溜进被窝，借着翻身的时机，转已往背对着妹妹，躲开了她疑惑探究的目光。

　　安然顿了一小会儿，看姐姐很爽性地不想搭理她，就故意高声地叹了口气，伸脱手去，把墙边的灯绳拽了一下。

　　灯灭了，安然也钻进了被窝，才翻了两三下身子，随即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转眼就睡着了。

　　黑黑暗，平静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其实她很想赶忙睡着，或许醒来后，一切又都能恢回复样了呢，她就又能见到女儿和老公了。虽然现在这个家她也很留恋，可她更惦念未来的那个家，她的心里充满了牵挂和担忧。

　　可她的脑袋里装满了太多的人和事儿，走马灯一样在黑黑暗浮现，一会儿是灵巧的女儿，一会儿是年轻的妈妈；一会儿是老公，一会儿是爸爸，一会又是妹妹和弟弟......亲人们的脸庞，轮番在她眼前闪现，每小我私家都似乎要跟她说些什么，却都欲言又止。这使得她整小我私家似乎破裂了一般，杂乱又清醒，纠结又无助。

　　随遇而安，随遇而安，随遇而安......

　　平静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这四个字，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是的，她这半生看似海不扬波，过日子，凭的就是这个“随遇而安”。有几多在旁人看来是沟沟坎坎的事情，在她这儿，都不算什么大事儿；有几多别人看不开的想不开的，在她这儿，都能自己轻松化解。她凭的，不就是一个随遇而安么。

　　当年结业她想回老家守在怙恃身边，结果阴差阳错来了BJ，还不是在这里安身立命了么。

　　当年她因为民族问题，拖了许久才结婚，结婚才几天又离婚，还不是又遇到了真命天子么。

　　当年她在事情中遭人陷害，被迫离职，又转来转去转回到原单元，还不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升职加薪了么。

　　随遇而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这辈子啊，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大不了重来一遍，况且自己还开了外挂，比别人另有着未卜先知的优势呢。

　　平静这么想着，徐徐就平静下来，睡意也朦朦胧胧涌上来......

　　3.

　　睁开眼，平静先是看了一眼枕头旁边，好吧，照旧那块老旧的手表，不是手机。她还在18岁，还在1990年，今天应该5月22日，星期一，早上6点半。

　　她熟练地起床穿衣，刷牙洗脸，然后去厨房吃早点。妈妈已经走了，她这周上早班，6点之前就出门了。

　　平静坐下来，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个素馅包子，感受意犹未尽，又拿起了一个。妈妈做的包子，熟悉的味道，韭菜虾皮鸭蛋三样馅儿，简朴又极其新鲜。她们家养了几只鸭子，每次做素馅包子，放的都是鸭蛋，吃起来有那么一点腥儿味道，这正是她熟悉的、喜欢的味道。

　　出门之前，平静去喊妹妹起床，又叫爸爸也快点起来。爸爸爱睡懒觉，八点上班吧，他每天都要磨蹭到点了才起床，顾不上吃早饭，上班还经常迟到。

　　爸爸他是个小分厂的厂长，虽然事情能力强，又肯干，人缘也好，可是这个上班迟到的毛病改不了，就影响了他的升职。妈妈说过他几多回也改不了。

　　平静站在床边等着爸爸，等他不情愿地起身了，这才转身出门。虽然，平静前脚出门，爸爸后脚就又躺下去了。

　　弟弟反倒爬起床了，他看着又躺下去的爸爸，随口说了一句：“小心晚上我大姐训你啊。”

　　爸爸听儿子这么说，嘟囔了一句“滚~”，翻了个身又睡回笼觉了。

　　安栋看着爸爸的被窝，心想我爸可真够懒的，还好我没随他。早点起来多好，上课前还能多玩一会儿篮球。

　　熟悉的门路，熟悉的自行车，熟悉的邻居。平静感受，才过一天而已，可她似乎已经很适应从前的日子了。

　　她的小学班主任兼邻居李老师，照例是在院子里做早操呢，看见她照例要说一句：静儿上学啊，路上慢点骑。

　　她的初中同学兼邻居国庆，照例是等在胡同口，和她一起骑车去上学。其实他们不在同一所高中，过了新桥后，就要一左一右地离开了。

　　平静和国庆离开之后，才想到：他们这个算不算是青梅竹马呢？当年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考上大学之后和他也没再有来往过。结业后到了BJ，东北老家的这些邻居也慢慢再没联络了。只是偶尔听妈妈说起过，国庆没考上大学，接他爸爸的班进了工厂，厥后谈了一个工具，女方身体还欠好，他不听家里人的劝非要结婚。厥后似乎没几年他老婆就去世了，给他留下一男孩儿，他自己一小我私家带着孩子也没再找，说是怕孩子受委屈。

　　这是一个好男人，平静想。当年自己一点都没意识到这点朦胧的情愫，现在看来，是自己没开这个窍啊。哪个男孩子会平白无故地每天等着她，陪着她一起上学呢，肯定是有什么想法的吧。

　　这个就是命运吧，平静又一次想到了命。如果自己结业回到了老家，或者在老家找一小我私家结婚了，那也就不会遇到老公，不会有小玉儿了。

　　不行不行，谁也不能换她的女儿，她的小玉儿。

　　平静自己这么想着，又觉得有点可笑。现在她是一个18岁的女孩，可她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女儿。她这个18岁的身体里，盛着的可是有着50年阅历的老灵魂啊。自己再婚后，36岁才生孩子，老公也40岁了，俩人对女儿都宝物着呢，真的是要星星要月亮，也都恨不能上天去给摘下来。

　　平静赶忙晃了晃脑袋，不让自己再去想女儿。先应对好目前的事儿吧，她现在是一个高三学生，她面临的是人生第一道坎儿，只有顺利地考上大学，她才气继续顺利地走下去。

　　这何尝不是一个通关游戏呢！平静心里想，她要做的，就是复制拷贝自己的人生，重新再来一遍。她没有兴趣做改变，她也很怕泛起改变，她要做的，就是一切都要像从前一样。她必须和她的老公再见，她必须和她的女儿再见。她必须，要回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