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千日谋算，用在一朝
沈悦之的心情，难看得就像刚吞下一桶活生生的永生蜴。
连初来一个月的沈临也能看出圣姑的缺点，看着她长大成人的巫祝自然一清二楚。
权术再高，城府再深，却终是有着权力者的配合缺陷。
随处怀疑，厌恶民众，背信弃盟。
用白话说，就是打从心底，没把旁人当成才气不下于己的有力对手。
巫祝一直把局势瞧得明明白白。
恒久以来，灰雾城并无能与圣姑匹敌的对手，她这一套自然畅行无阻。
但放在整个神水国呢？五大巫族可不是用脚投票，选择与或许虚伪，却至少外貌宽仁，脱手豪奢的虎巫少君交好？
隐巫王室的败落，在圣姑治下只有越趋严重。
而单凭几百个把人炼成活傀儡的小圆壶，是无法重塑统治的。
巫祝想起了已往曾犯下相同过错的同门们，心里不胜感伤。
“败亡的原因总是雷同的。前人犯过的错，后人总是争先恐后地再犯一回。”
他盯着沈悦之略显迟疑的双眸。
“你的优点是够狠，却也没狠得像你自以为的水平。你本不应放任沈临逃离城池的！”
“虽然，在潜意识中，你觉得自小便资质平平的那孩子就算活了下来，也没本事跟天才之名扬于全族的奉真比拼。”
“杀害王兄匹俦后，你的怒气稍息，心肠也难免有所软化。老夫在你年少时贯注的仁义之道，没能阻止你的行动，却让你心底生出无可制止的罪疚感。”
“到意识过来时，你已错失了最佳时机。”
巫祝微微苦笑着。
“如今复仇的孩子归来，比起昔日的你更抗拒儒家信条的教化。他早已决心为守卫家国斩杀血亲，决不会有一丝迟疑。”
“但不要忘记，这从一开始就是你种下的罪孽！”
沈悦之紧咬牙关，忽地大笑起来。
轻挥手腕，三大光球即现出突破殿门的民众在漆黑中彷徨不休，全未察觉被困的景象。
阿罗汉真言的残存影响，显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消除的。
“罪孽？后世的目光就像大部份这个时代的人般，终日在黑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只要燃起光焰，他们便一窝蜂上前亲近，才不管那火焰是真是假。”
“这样的目光既辨不出真理，也划分不了是非善恶，仅是紧随着燃起火焰之人的意志判断世间事物。”
她嘴角轻轻翘起。“薛先生，史上可曾有胜者蒙上罪人之名？”
薛雁先是瞇起双目，随即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只听沈悦之续道：“常胜不败之时，儒家俨然为正道楷模，将巫神和九大祖巫打成邪魔，肆意逼害隐居不出的巫族。”
“那时候，可没人敢指责你们犯下了甚么罪孽。当至圣的传人们在高楼上快意欢宴，我巫族的无数同胞被驱逐、残杀、逼害、污蔑，就连国都富户家养的一条狗，在市场上也比巫族的小婴儿卖得贵。”
“隐巫一族的先祖一路从北至南，领导族人来到沼泽地外的密林筑城隐居。途中几多男子被杀？几多妇女被掳？几多老弱力竭被弃于道上，骨血疏散，千里哭声不停于耳？”
“当六大巫族乐成在凭据地站稳脚跟，薛先生那位师兄将抓捕所得的巫族埋入白川河床，强逼幸存下来的巫族选择，是要面临如此下场？照旧背弃真神，悔改归入正教？”
她的笑容冷若玄冰。“敢问薛先生，这些人犯下了甚么罪孽，以至落得如此下场？”
巫祝一时之间，竟是缄默沉静无言。
最终，他徐徐开口说道：“我们为已往的罪孽支付了价钱。同门们半数已不在人世，另一半若不是被封印镇压，就是像老夫般以新身份在世，再也不谈过往之事。”
“建设于强暴之上的权势，从来就没措施持久。”
沈悦之说道：“待你击败了我，再来数算我犯下了甚么罪孽。”
巫祝说道：“谁说给你报应的人是我？”
圣姑骤感背后剑气凌厉，也不转头，身形如鹤飞逸往前。
双拳一高一低，凌厉拳劲直撃巫祝前额、心房。
她的真形“镜蟒”是眼镜蛇一脉的始祖，因蛇首花蚊如镜而得名，力量在众多蛇系真形中名列前茅。
自问纵使与沈临堪称变异体般的黑蛟相比，也绝不逊色。
巫祝反映奇速，瞬间抄起骨剑护身。
没用的。
她不清楚巫祝是透过头么手段，将兄长真形“骨蛇”的尾巴截留下来的。
但骨剑四年前便曾被她的蟒尾击断，现在也不会有能耐挡下她的拳击。
蛇拳上中两路剎那合一，齐齐击在骨剑之上。
但见半截剑刃断飞往天，沈悦之乘势一掌穿心。
她的瞳孔突然睁大。
手底下，巫祝被撃穿的身躯徐徐消散。
真身显然是在长袍抖落一刻，便已返回灵山巫神宫中，全力御使雾海与围城剑影相抗衡。
至于她出于修士本能感应到的生机，来自掌心赤红如艳阳的美丽飞鸟。
只是那漆黑如墨的鸟目，空洞得让人心惊。
沈悦之掌力顿发，即把赤炼鸟震成一团血雾，却无法逆转触碰过赤炼鸟的事实。
哪怕是隔着掌上一层镜盾，没曾直接触碰鸟身，带给她的伤害，仍然不比当日碰到藏身月盒之中的赤鸟为少。
哇的一声，沈悦之吐出一大口黑血。
脸色如纸之际，总算不忘往后拂衣化出镜壁，暂时阻断来势汹汹的剑势进攻。
她突然明白了巫祝拼上圣袍受损，也要毁去密咒的用意，仅是为了让潜藏的赤炼鸟杀着命中而已！
好不容易紧咬银牙，翻手自袖中取出赤红短剑刺入前臂，才稍将毒性压制。
抬起眼眸，赤炼柔和身段悠然走近。
“逢妾身也不知道，这丝刺竟有着抗毒之效呢。”
“没想到第三次交手，圣姑会以如此狼狈的姿态泛起在妾身眼前啊。”
“可惜，今日这场大戏的主角，轮不到妾身来唱……”
沈悦之猛地转头。
剑侍持剑镇守在旁，青冥剑光华隐现。
沈临手中巫王剑，光线却明亮如白昼，轻轻一划，已在空中呈半透明格状的镜壁上开出小小缺口。
复仇者的目光与圣姑相对一刻，闪现的竟不是怒火，而是发自内心的欢愉。
“姑姑准备好上路了？”沈临笑道。“表妹已在泉下久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