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王座下的阴影
自在巫神祭中遭逢刺杀后,圣姑就下令于殿中五步设一烛,昼夜不分,光照下不留阴影予一丝余地。
后殿的仆役、侍从间传言,说是当日刺杀圣姑的刺客之中,有人能隐身于阴影,于黑黑暗窃听隐秘,脱手无形,来去无踪。
靖夜司派来的刺客,怎么会通晓这些一听便像是巫族才会学的手段?
可当众人看见了遍布苍穹的剑影,就不再质疑蜚语的真确性了。
这世上的事合乎常理与否,哪里是一群平生没出过灰雾城的凡人能够咬定的?
灼烁得过了头的廊道之间,仆役们照样以惯常的态度做事,来回行走,就像适才城内城外的猛烈冲突从未发生一般。
圣姑治下,一切的日常工事都是决不受紧急事务动摇的。
王殿、城池,以至于整座巫国,犹如一部精密的炼金仪器般,倚靠着小机关与小机关间的紧密相助而运转。
这就是圣姑的执政理念,纵然在沈临归来,王室归属遭到挑战的现在,巫王殿的运作仍然不受影响。
纵然广场上城民扰攘之声,已经传到了素来幽静的后殿。
一名侍女脚步静悄悄地,来到宴厅门外,轻巧将手中盛有饮食的银盘放到门边。
宴厅一个月前遭到刺客焚烧,现在门窗犹自焦焦烂烂的,连屋顶上的瓦片也不见了泰半。
若非门上窗上,都贴满了公主从云梦乡带回来的坚牢咒符,只怕早就崩塌了。
侍女瞧着宫殿破破烂烂的大门,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似乎想要叩门,却迟疑未决。
厅内人声却未卜先知般响起:“何事?”
侍女吓了一跳,把声音压得极低道:“公主,广场上那群人已经喧华整整一个时辰了。”
“赤金卫们早已扼守着各处收支口,至今尚未有人闯进王殿。只是……”
沈奉真淡然问道:“只是?”
“没了林大人领导,卫士们不愿脱手驱赶城民。来的人实在太多,许多人似乎是卫士们的家人朋友,此际正当众争辩拉扯起来,局面难以收拾。”
“当中,甚至不乏怒气冲冲的九品修士,与卫士们你来我往地争相激辩,看着随时就会打起来。”
沈奉真道:“赤金卫中没藏着八品吗?小试牛刀,群众即会知难而退。”
她哼了一声道:“数百年来皆是如此。王兄能激起他们的反抗之心,却无法让他们变得冷静、坚韧而强大。”
“这是神明赐予为王者的馈赠。我们之所以生而强大,不光是因着血统,思想方式上与大部份人早已截然割裂。”
“王兄注意到巫族平民之中,修士比例远比非巫族中为多,便以为人人皆可为王。”
“那些境界或许不低,修为或许不浅,体内却没曾流着巫神之血的修士,既无法领受残影,更没可能引来法相。”
“神水国的巫族中,就充斥着这样的人……”
厅内人声缄默沉静半晌。
“今日事后,王兄便会明白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是如何巨大。”
“他找来的这些人,在漫天剑影的威胁下一无所为。在灰雾城面临危机之时,是我斩破了乌云,向外敌投出捍卫城池的杀器。”
“王兄恐惧战败,但畏战绝不能带来胜利,仅仅徒然增添羞辱。”
“他把法相用在向自家人挥剑上,我的法相则已经,亦即将拯救全族于危难。”
她静默了一会。“他们终究会明白的。”
侍女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宴厅大门行了一礼,便往回路前进。
心事重重的她,凭据着平素习惯的路线前行,未曾注意身前,不慎撞入男子壮阔怀里。
侍女连忙退却,作礼赔罪。
抬眸只见令郎面容秀美,锦袍飘飘,熏香扑鼻,好一副高门子弟的姿容。
“奴罪该万死,冲撞了令郎……”
“无妨。”庄若真微笑着,把手搭上她的肩头。“刚从公主处回来?”
侍女犹豫着点了颔首,一张脸涨得红红的。“圣姑不许我们随便与令郎谈话,还请令郎……”
蓦然间全身一紧,已无法自庄令郎的怀抱中挣脱。
“不许?”他的声线轻柔。“那么,圣姑有准许你与公主谈话,惊扰她召唤法相后的恢复吗?”
长长指甲,悠然轻划过娇艳容颜。“有准许你探得情报,再把消息卖给巫神宫吗?”
侍女满身僵硬,强笑道:“庄令郎,奴……”
“此时现在,没空闲听你解释了。”庄若真按好了她的双唇。“虽说本令郎挺喜欢你的嘴唇来着。”
双爪撕落,血肉无情坠地。
庄若真以指抹开脸上鲜血为妆,笑意欢快,快步步入了巫王正殿。
纵然处于与时俱增的声讨浪潮下,沈悦之依然没坐上众人指斥其攻克多年的巫王王座,而是盘腿坐在帷幕前的石阶上,聚精会神地打磨着膝上长剑。
自封圣姑后,沈悦之为兵刃加上了徒具鉴赏意义的蓝宝石装饰。
如她常向下属所言,王者的职分并非上阵杀敌,而是支撑起王者的体面和风度,以使臣民崇敬,宁愿为王者手中刀兵。
四年后的今日,她身边已没剩下数名下属,继续人置身战线最险处,为她的权位挥舞着宝剑。
如果奉真死去,她的权势便再也无人后继。
城外是漫天剑影,城内是鼓躁民众。
为本城维持着不适时宜防护的老人,早已与她为敌。
至于沈临那孩子,打从归来之日便没藏好过眼里的熊熊怒火。
她盯着眼前虚有其名的所谓盟友。“庄令郎是时候离开本城了,再过数刻,只怕无路可逃。”
“也是。”庄若真微笑着朝她行了个礼。“本令郎会按计划行事。”
“虎巫一族的未来,已全数押在圣姑肩上。恳求圣姑念及贵体,勿逞一时意气行事。”
沈悦之没说话,目送庄若真经后门遁走不见。
随即剑尖轻掠地面,满殿烛光灯火尽灭。
黑黑暗,流水时刻不停地自莲花水池中溅出,一点点沾湿地砖。
色赤如血。
过不多时,历代巫王的殿堂已成一片血海。
沈悦之面不改容,凝视着陪同滴答脚步声,徐徐走近的漆黑身形。
黑影持剑,兜帽下竟是骷髅面容。
“薛先生,真的以为今时今日,还能以亡兄的面容吓着本座?”
“我当日既能亲手杀他,如今也不会对您手下留情。”
“赐名之恩,容让之义,悦之来生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