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行,锦行!”
王皮大叫小叫冲到锦行院中,一把推开她的房门。
锦行正无可奈何地被苏和拉着绣扇面,苏和的理由很简朴,嫁衣眼看是没时机绣了,那城中最好的绣娘日夜不休地绣件嫁衣也需得一月的光景,只好捡个现成的,但总是要应应景绣点什么结婚的时候拿着的。
这时见了王皮,从未觉得这个哥哥这般讨人喜欢过。锦行眼波一转,王皮也是很机敏的,随口就扯了个谎:“阿娘,妹夫送来的聘礼被人偷了。”
“什么!”苏和忙乱之下,不疑有他,慌忙检察去了。
锦行总算扔下了手中的针线:“二哥,找我何事?”
王皮笑嘻嘻地凑近她:“妹妹,是不是好些日子没见到妹夫了。否则,我带你去见一见他?”
锦行静静看了他半晌,王皮有些发虚,她却突然笑了:“那就去见一见吧。”
醉仙楼居于长安城西北一隅,白昼里是渺无人烟的,可一到了晚上即是觥筹交织。
王皮是此地的常客,还没踏进门口,就来了两个娇媚的女人将他们迎了进去,熟门熟路去了他常坐的雅间。
纷歧会儿,慕容冲果真来了,他不疾不徐地上了楼,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坐在他们的对阁,锦行透过半掩的窗,就见他点了画眉女人的牌。
王皮唯恐天下不乱,嘿嘿笑道:“妹夫每日来,都要点画眉女人唱一曲,坐个把时辰,才走。”
锦行却看不出喜怒,突然盯住他:“那不知哥哥,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
王皮心虚地抿了一口酒:“这个嘛,就是偶遇,偶遇而已。”
锦行挑眉:“是吗?”
王皮更虚了,不敢看她,良久,到底是招了:“主要是,我想试试看妹夫的身手能不能掩护妹妹你。就派人盯着他的府邸,想要找时机同他切磋切磋。”
锦行微微一笑:“那我是不能让你们切磋的。虽然你多数,连他的衣服都碰不到。”
王皮:“……”
锦行喝了一杯清酒,起身推开了房门:“明日,我们再来。我倒要看看,画眉女人,是哪一步棋。”
一连来了三日,慕容冲一日不歇所在画眉女人。
这一日,他坐在对阁的雅间,没有照例点画眉女人,手指慢慢敲着杯盏,像是饶有兴致地等着什么人。
果真,一身高七尺半,浓眉髯须的男子推门进了去。
王皮定睛一看:“这是,苟皇后的娘家人,苟苌。”
锦行道:“你看,这鱼儿,不就上钩了吗?”
苟苌合上门:“慕容令郎要见我,所为何事?”
慕容冲淡淡一笑:“我有个故事,想要说给苟大人听。”
苟苌愣了愣:“慕容令郎想讲故事,讲给其他人……”
慕容冲忽而打断了他:“这个故事,苟大人会想听的。”他微微一顿,抿了口酒:“这故事,该从什么时候说呢。或许是十七年前,照旧废帝的时候,广平郡王谋逆,坐罪赐死,留下了一对子女,侍卫各自护着这对兄妹逃走,哥哥运气好被苟皇后救了,养在娘家,妹妹就没那么幸运了,半路上同侍卫走散,一路辗转流落到了青楼。若是被旁人知道,应当如何呢?”
苟苌眉眼微颤,半晌,将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你想要什么?”
慕容冲又为他斟了一杯酒:“苟大人快言快语。到了要害时刻,我想让苟大人帮我一个忙,等到了那时,我自会告诉你。”
诚然,他们说了什么,锦行是听不见的,约莫一炷香的光景,那苟苌便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下楼,全没了来时的意气风发。
不久,慕容冲也徐徐打开门出来了。锦行忙缩了缩脖子,生怕被他瞧见了。
“吱呀。”
忽而有人推开了他们的房门,那人岩岩独立,迈了进来。
锦行一怔,敛了敛眸,给王皮使了个眼色,王皮立即反映过来,忙上前攀住了慕容冲的肩膀:“妹夫,真巧。”
慕容冲倒没有躲开,睨了他一眼:“这些时日,可真是有劳二哥挂心了。”
王皮调笑道:“妹夫喜欢我妹妹,已经很久了吧。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把个关。”
慕容冲眼中泛起了浅笑:“或许,没有二哥喜欢灵犀女人久。”
又被他四两拨千斤的扯了开去,王皮不气馁:“其实,我喜欢灵犀女人,同妹夫是一样的。”他微微一顿,没脸没皮道:“男人喜欢女人,无非都是想和她,共寝。”
慕容冲挑眉:“哦?”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眼锦行,锦行忙跳起来:“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想同他共寝。”
王皮:“……”
慕容冲满意地一笑,拿扇子轻挑开了王皮的手:“二哥再不去,同灵犀女人共寝的时机,怕是要拱手他人了。”
那下头人声鼎沸,可不正是在争抢灵犀女人的初夜花落谁家么。
王皮愣了片刻,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锦行轻笑作声:“我猜猜,这醉仙楼恰似是四年前平地而起,这楼,是你家的?”
慕容冲悠悠摇着扇:“五日后,也是你的。”
锦行眨了眨眼:“小八,我们快结婚了。你是不是另有些事没同我说,好比,你在前秦宫中的三年。或者,我拿我的故事同你交流?”
慕容冲看了她很久:“不必了,我讲给你听。”
建熙十一年,前燕政权糜烂,在摇摇欲坠中被前秦所亡。
他是前燕先帝的少子,随母兄姊妹一同徙至长安,面见前秦天王苻坚。
他虽青葱,容色却已摄人。
苻坚显耀半生,自认见过美人万千,绝非贪恋美色之人,早就听闻慕容家岂论男女,皆是尤物,他坐在龙椅上,召见了他们,终究照旧从一众美人之中,注意到了尚稚的慕容冲来,他母后护住了他,只隐隐露出半张脸,苻坚却是惊鸿一瞥。
不知是因为他倾国倾城的容貌,照旧因为他眼中泠泠的冷意。
为结秦晋之好,苻坚纳了他的姐姐清河公主慕容清为妃。
十日之后,封爵大典。
他作为送嫁,一同入了宫。
可没想到,这一入宫,就是三年,日子并欠好过。
起初,苻坚尚且耐着心期待。
时日久了,这君王本就稀少的耐心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将他关在秘牢中,刺透了他的琵琶骨。
一开始,苻坚每一日,都市来秘牢之中,问他一句:“可想清楚了?”
他淡淡道:“否。”
换来一顿毒打,血迹徐徐干了,涸了,他便昏了已往。
这样连续了数月,他身上已没有一块好肉,简陋是怕彻底伤了他的皮相,他这不知是福是祸的好皮相。苻坚改变战略,每日都硬生生将那毒药塞进他的口中,如此还不够,竟还将那毒药喂给了他的姐姐,清河公主。
可就算这般,他仍是死不松口。
苻坚实在没有措施了,久而久之,便也松懈了,他总算得了些喘息的时机,能好好睡一个好觉。
夜里,却时常入梦。
那梦中,有座山,那山上,种着五色玉树,在月光下灼灼发光。
那梦中,栽满了桃花,结满了蟠桃,娇嫩欲滴地挂在枝头。
那梦中,有个黄衣仙子,这黄衣艳丽,穿在她身上却不觉得俗气。
那梦中,另有一个穿紫衣的小女人,总是静不下来,笑嘻嘻地跑来跑去玩耍。
这小女人问他,姓甚名谁,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
他看着她,不语。
她却不恼,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来,裁了她的衣裳,为他包扎。这包扎的手法,着实不敢恭维,只是胡乱地缠了几个圈圈,打了个乱七八糟的结。
这小女人,还经常喜欢摘些红艳艳的果子来,睁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眸:“哥哥,你要不要吃?这个长得这么悦目,一定很甜。”
他无奈地笑了,戏谑道:“好狠毒的小女人,你我无冤无仇,怎的要害我?”
她正拿着一颗果子要往嘴里塞,闻言一怔,赶忙抛了手中的果子。
这小女人,爱听故事,总是缠着他要他讲故事。
他被烦得没有措施,就随意编了一个吓唬她:“有个山大王,爱吃人肉,尤其,爱吃女人家的人肉,香喷喷,细嫩嫩,这山大王,总是下山去寻女人吃……”
她却道:“那这山大王,说不定是在找他的姻缘呢。不喜欢,就吃了,喜欢的,就扛回山。”
他着实气笑了,他随口一绉,倒也能被她曲解成这样。
这小女人有一次不知从哪里看了个话本,看到一个骑白马的王子解救公主。就说,有一天也要骑着白马把他救出来,把他从那个砍人的妖怪那里救出来。
他笑了,笑得极悦目:“那我,可就等着了。”
梦中的陪伴,是他那些年里唯一的灼烁。
可是忽而有一日,来了一个冰洁玉清的男子,将那黄衣仙子带走了。
慕容冲淡淡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入梦。约莫又过了很久,丞相上书,我终于被放了出来。这个小女人,就是你,苏锦行。”
锦行托着下巴:“这么说起来,你四年前,就喜欢我?”
慕容冲唇角微微扬起:“久别重逢,苏锦行。”
锦行静静看着他:“别难会易,慕容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