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诏狱,苏湛也略有耳闻,那是一所知名度颇高的牢狱,里面关的不是穷凶极恶就是王侯将相。直到进了诏狱,苏湛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阴森,那种阴冷湿润带来的绝望感,另有各式各样的刑具散发的血腥气息,另有遥遥无期难以企及的重见天日的希望,任何一种都能把一个正凡人逼疯。
走在牢狱中,看着两旁酷寒的铁栏,铁栏里稻草上蜷缩的身影,听着时不时传来的如厉鬼般的惨叫,苏湛感应心中惴惴。
李春在前面阔步摇摆前行,似乎是在逛动物园一般清闲,走过了一间,敲了敲铁栏,挖苦道:“杨溥,还看书呢?难道你还想在世出去不成?”
里面的人头也没抬,在微薄的灼烁中看着书,似乎周遭不是散发着恶臭的牢笼,而是典雅大方的书房。
“这书呆子,念书读傻了,都进了这地儿了,还整天看什么破书。”李春见杨溥并不搭理自己,转转头来讪讪对苏湛说道。
苏湛钦佩地又仔细看了一眼牢中的杨溥,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苏湛心想,此人在此情况中仍不放弃,如若未来有时机出去必成大事啊。
李春又继续甩着胳膊往前走,苏湛静静看着牢中的人,大多数蓬头垢面,又伤痕累累,如果她自己的身份一旦被觉察,那么这里面,很可能将有她的一席之地。她兀自打了一个冷战。
突然间,背后发寒,只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
但是她回转身去,却只是空荡的过道,什么都没有发现。
真是邪门了!这里难道有鬼?苏湛想到这里不知道冤死了几多大头鬼,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又紧跟了几步,问李春道:“李大人,我们到底要请谁用饭啊?”
李春阴沉沉一笑,指了指斜前方,冷哼一声:“到了。”
打开了牢门,苏湛随着李春走了进去,阴寒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身影,脏兮兮的头发黏在灰尘遍布的脸上,额前的发丝盖住了眼眸,看不清他的心情。
李春冷笑道:“我们大明第一才子,解缙,不知道你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们纪大人请你用饭!”
那个身影哆嗦了一下,徐徐抬起头来,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脸庞徐徐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经历过几多世事的脸啊!
脸上的每一道沟壑似乎都勾勒了沧海桑田,干裂的嘴唇慢慢动了动,却不知说了什么。
这就是大明第一才子?苏湛满怀不忍看着眼前满身伤痕的佝偻老头,这就是《永乐大典》的主编?
“请吧!”李春从鼻腔里阴阳怪气地哼出一声。
那人徐徐站起来,却又晃晃悠悠似乎站不稳,苏湛急遽上去扶住了他。
“没用的工具!”李春朝地上啐了一口,似乎在嫌弃这肮脏的情况。
解缙徐徐转头看了看扶着他的苏湛,如枯木般的双眼中一瞬间显出一丝暖意,转瞬即逝,接着,甩了甩手,挣脱了苏湛的搀扶,蹒跚地随着李春和狱卒向着牢外走去。
苏湛心中正感伤君心难测,皇上的一句话就可以把一小我私家捧上天,一句话也可以把一小我私家打入地狱。
突然,她感应那种如芒在背的感受又来了,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看。
她倏地转头,却没想到正对上那人的目光!
一直在看她的人,是在旁边的牢中的,一个身上穿着僧衣的人。他的僧衣已经不知道被血水浸染了几多遍、几多次,像是在染血的布匹上连续不停地泼上血水,可见他已经受到几多非人的折磨。
但是他的眼神,却不似解缙的,并不像一潭死水,而是闪闪发亮,像是在夜晚森林中的狼,没有丝毫怯意。
“那是谁?”苏湛忍不住指了指他问了问身边的狱卒。
“溥洽。”狱卒示意苏湛不要多问,苏湛只好住了口,心中埋下了疑团。
这偌大的牢狱里,似乎每小我私家都怀有一段勾魂摄魄的故事,但是他们却都又各自封口不言,随着这酷寒大门的关闭,深深掩埋。
出了诏狱,雪下得更大了,漫天飘飞的雪花使得世界银装素裹,特别严寒。
解缙的脚步突然停了,痴痴地看了看天上的飘雪,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到解缙对着天空发愣,李春不满地敦促道:“快点,就在前面。”
到酒桌边落了座,李春笑了笑,给解缙斟满了酒,道:“这天寒地冻的,喝点酒暖暖吧。皇上可记挂你啊,十三那日还问起你了。”
解缙自嘲一笑,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连续喝了几杯,才道:“我六岁能诗,十九岁高中进士,曾官拜翰林学士,竟落得如此下场。”言毕,仰头大笑。
几多心酸,令闻者动容。
李春却绝不在意地又往嘴里填了几颗花生米,继续对解缙劝酒道:“你不必伤感,多喝几杯,说不定明个儿皇上就把你放出来了。来来来,再喝。”
酒过三巡,解缙有点昏昏沉沉了,哼哼唧唧地喋喋不休起来,却又听不明白,像极了疯子,也不知是哭是笑。
苏湛此时早已坐在了桌上,看到解缙已经近乎酩酊烂醉陶醉,不禁规劝他少饮些,却扭头看到李春的眼神,凛冽得如同屋外的风雪。
他眼睛盯着苏湛,手却搭在解缙背上,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地说:“人呐,重要的是,不能站错队!”
苏湛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这话显然是一种醉翁之意的申饬。
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解缙,也是对不知死活伸手的苏湛。
苏湛不敢再阻止,只能眼睁睁见着满怀心事的解缙喝得昏迷不醒。直到此时,所谓的请客的纪纲,却一直没有泛起。
李春皮笑肉不笑地对苏湛和几个追随说:“来,这样好的雪景,扶解大人去赏雪!”
漫天鹅毛大雪,几小我私家连呼吸都市冒出许多热气,真是名符其实的天寒地冻。
“我看解大人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太热了啊,这怎么能行?赶忙让解大人凉快凉快!”
李春的话音刚落,几个校尉力士就已经意会,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了昏睡中的解缙的衣衫。
“还不够凉快!”李春的脸上也冻得没有血色,此时现在看起来活像一个恶魔。
校尉力士得令,将解缙拖到了深雪中,很快将积雪层层盖到了他的肉身上!
活生生的堆雪人!
堆的是活雪人!
苏湛没有辅佐,只是在一旁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她想拔刀相助,但是她又只能一动不动。泥菩萨过江,连自身都难保的她,又怎么敢,怎么能,脱手相救?
想起在那熊熊火楼前面,她想冲进火海中救人时候,她说的那番豪言壮语:“我怎么能漠不关心?”如今看来,竟像是一个笑话!
这就是锦衣卫!
在这里,没有活雷锋,没有路见不平一声吼,只有漠不关心,只能漠不关心!否则,下场都是死!
苏湛牙根咬得紧紧地,双拳紧攥,手指甲深深扣进掌心里。
刀在腰,却无法出鞘,说什么模仿浪客剑心,“虽然只是一把刀,但已足以用来掩护身边的人。”
不足,远远不足!
“哎呀,这天儿,走吧,哥几个,回屋吧。”李春搓了搓手,像是从来没注意到在雪中的解缙似的,若无其事地对其他人说着。
恍模糊惚地,苏湛随着几小我私家茫然地走着,她不敢再转头,她怕一转头,她就会掉臂一切地干出蠢事来。
突然,她肩膀重重地撞上了另一小我私家,一时没站稳,一个趔趄,却被那人坚实的臂膀稳稳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