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后面，雪雁倒是自顾自的感伤起来。
黛玉对此也并不稀奇。
雪雁的性子，她是了解的。
自那贾雨村做了她的座师，原本随着她启蒙的朱鹭朱鹮却没随着上学。伴读的是年纪小几岁的雪雁雪鹳。而被当做她身边管事丫鬟培养的、接朱鹭班的，乃是雪鹳而非雪雁。
只是雪鹳原是被拐的女孩子，家人找上门来要赎回，林家就放了人。因贾氏的身体缘故，又没找着合适的新丫鬟，雪雁要学的工具才突然多起来。只是时间还不长，雪雁的孩气依然甚重。
黛玉对此素来是放纵的。
在她原本的影象里……或者说在“前生”，王嬷嬷告老之后，她身边的“旧人”，也就只有雪雁了。
前生，在她身亡之前，她是还了雪雁卖身契的。但雪雁不愿走。黛玉也心知，纵然托付了宝玉，她多数也走不出贾家的大门。那时候的贾家已是岌岌可危，绝不会任由“逼死孤女”的名声流传出去。
想到这个，黛玉瞅着雪雁这模样，倒是颇有些放松、纪念。
而朱鹭和朱鹮两个有志一同死瞪着雪雁的模样，看着也颇为有趣。
不外，黛玉虽然也不会放过重点。
虽说她不清楚，为什么她印象单薄的庶妹会有那样的体现，但另有另一个问题是很明显的。
等雪雁自顾自说完了，黛玉也就放下点心，再喝了一口温水，慢条斯理道，“你又去串门了？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雪雁忙道，“哪能这时候去串门！是漪澜院的小媛告诉我的。”
漪澜院是巡盐御史官邸里另一个妾室所居的宅院，除了育有林青玉的越姨娘，另外三位姨娘都住在那儿。
黛玉虽不记得那小媛是何许人也，但这点却偏偏照旧记得的，当下就蹙了眉，“……朱鹭，你去和李姨娘说，家事即托付了她和越姨娘，那就把人看紧些，别随处说事。馥香院的事情，怎么转眼就有鼻子有眼的转了几个弯，传到我这儿来了？”
雪雁眨眨眼，小小的吐了下舌，忙转到朱鹮身后去了。
在朱鹭面前一向觉得自己太跳脱的朱鹮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模样，朝她摇了摇头。
朱鹭却是有些惊诧。
她是看着黛玉长大的，素知黛玉早慧、智慧。她和朱鹮两个伴着黛玉启蒙，虽要大上九、十岁，可黛玉小小年纪都能背四书了，她们两个也不外就是认了千余字！
可黛玉即是这样智慧，也到底是年纪幼小、身体怯弱，且又多分了许多心思在念书上，在内宅事物上便没空好勤学——贾氏原也不愿她小小年纪就学那些工具。
这中间另有一个缘故，这林家数代单传，且又不蓄养家生子，人事可谓简朴。贾氏一来，早收拾得妥妥当当。这些年并未曾出过差错。也不用黛玉小小年纪就泯灭心神。
故此，不管再怎么聪慧，不用心、未曾学，有些事情自然也是不应通晓的。
可黛玉刚刚这番话，另有她说话时，那小小的身子展现出来的气势和用稚气的声音表达的态度……却明白透出了对内宅事务的敏锐与老练！
有那么一瞬间，朱鹭简直觉得看到了林夫人贾氏复生。
不外，朱鹭到底是忠心的朱鹭，虽然和林家的其他丫鬟一样签的不是死契——这是林家的家风，贾氏也不能改变——但并非死契才气保证丫鬟的忠诚的。
她惊奇了一会儿，便自然而然的想着，或者是母亲去世后，黛玉终于开始在这方面动脑筋了。
也许就和念书一样，对黛玉来说，这些事情其实一点也不难？
这么一想，朱鹭也就抛开了疑惑，但在领命之后，照旧笑着替两位姨娘说了两句，“两位姨娘不外是和夫人学了两月，如何能和夫人相比？出些岔子也是难免。有女人盯着，料来也出不了大错。”
也是。
黛玉自然也相信，若是能力足够，便只是为了女儿着想，越姨娘也不会任由那些话随处乱传。
终究是能力不足之故。
黛玉也知朱鹭是不希望她这时候和姨娘们起冲突，就颔首挥手让她去了，随即便自顾自托腮沉思起来。连朱鹮雪雁两个轻手轻脚收拾餐盘的举动也全没在意。
到底是回到了原本极为熟悉的情况。
哪怕多出了一点儿意外，围绕在身边的，依然是可信的、熟悉的人事。而且也正是这些意外，让她有千万件想要弄清楚的事，一时间连先思虑哪个都拿禁绝。
所以黛玉并没有细想，原本六岁的自己该是什么模样的，不自觉地就带出了日后的经验。而此时的沉思，也是接了之前的事——
若那是前生，那么，前生的这时候，她应该是病卧在床。厥后身子好了些，便被父亲送去了京城。终究没管这些事。如今想来，竟是半点印象也无。
那时候她明白的事情也实在不多。
林府人口简朴，民风也和贾府大为差异，虽曾因功封侯，林家终究是诗礼之家。多数是守的古礼——不以人为奴，不以人为畜。
用人不签死契且多用投靠文书、下人不行轻贱、出门不行乘轿……
她跟父亲跟得多，这些工具早随着四书的启蒙，刻进了骨头里。如贾府那样的人家，虽知道与家中大为差异，她忐忑小心而去，仍没想到人事那般庞大。
等到吃了些小亏，又有外祖母在暗地里教导，这才慢慢的学了起来。
厥后等到父亲病重，回到扬州之时，林家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小丫头少了，内宅多数是些习用的媳妇嬷嬷。几个姨娘并无子嗣，没有什么好争的，照料父亲也是精心。
想来料理林家这般的人家终究不难，两位姨娘也慢慢学起来了。至少，父亲病重并不是内宅不安所致。但要说照料父亲等事，几位姨娘进门最多不外是十一二年的功夫，这些事情又沾不了手，想来却是精细不起来。
不外，这会儿有了继子，越姨娘又有了女儿，一切都已经差异。
若这是转世，说是要改命，这情形看来是有些利益。但改命一事，有那么容易么？又能改成什么样儿呢？
其实，也纷歧定要什么兄弟姐妹，只要父亲能活得恒久些，她的命运就能大不相同。
哪像前生，送上了林家数代积累的万贯家财，还要被贾府诸人说什么全靠贾家养活！
她虽不在乎钱财，但那等议论，却委实令人苦闷。而那样的苦楚，莫说旁人，便连亲近如宝玉、贴身如紫鹃，都要到她临终之时，刚刚知晓。
且就是到了那时，她的手中也另有许多余钱可用。
只是她一介病弱孤女，失了呵护，手中有钱又有何用？
黛玉正思量间，朱鹭却是回来了。且照旧领着林父林如海和林家继子林墨玉一起来的。
黛玉听见外面的声音，便忙站起来，收拾了心情。只是，当看到“久违”的父亲，黛玉却又有些怔肿了。
自小被父亲带大，也明了父亲为她筹谋的苦心。黛玉和父亲的情感，比和母亲的情感还要深厚许多。只是她从京城回扬州的时候，她的父亲已是憔悴不堪，消瘦难言。
但现在看来……
虽比影象中的父亲头发要花白不少，人也憔悴不少，却终究比之厥后要好上不知几多！
今昔对比，又似乎真幻难辨。
黛玉的眼睛险些立刻就红了。待得行礼时喊的那声“爹爹”，都带了几分哽咽。
见女儿这般，林如海的眼眶也有些红。但他忙克制了见到女儿时莫名升起的感伤，上前扶了黛玉道，“你母亲虽走了，你为人女儿的，自是伤心。可也别伤痛太过了，否则叫你母亲在地下怎么放心！且石太医说你身子已经养好了，这是值得欢喜之事才是，正能告慰你母亲。”
黛玉听父亲言辞恳切，也忙勉力收了悲意，“……正是这样。”
她与父亲的意思自然差异。但父亲的话确实是让有些茫然的她反映过来——是啊，岂论能改成怎样，难道还能改得比前生还糟糕不成？
自古艰难唯一死。不外就是一死而已！
当初二舅母暗里翻了脸，她明知是个死字也不愿向她讨好告饶。如今想来，这也没什么好忏悔的。既如此，今生又有何可惧之处？依旧凭了本心，尽力而为即是。
这样一想，黛玉心中便笃定不少。
等她转向林墨玉见礼的时候，神情已是概略恢复了平静。
之前她父女两个注意力都在相互身上，黛玉见礼时又微微低着头，等她见礼完毕，正式抬起头来审察这个影象中印象单薄的继兄的时候，她这个继兄的神情，也一样恢复了平静。
故此，不管是林如海照旧黛玉都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林墨玉的眼中，曾泛起过的不耐烦、看不上这一类的神情。
不外，以黛玉的敏锐，或者说以她在荣国公府“锻炼”出来的多心，她照旧注意到，这个继兄对她疏远、客气，而且可以说是充满了审视！
这是什么态度？
黛玉心中有些惊疑不定，而且本能的就有些不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