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二月十八,大寒。
凛冽砭骨的寒风,咆哮着卷过鹿台县的街巷。
时节已末,正午的县城却是热火朝天,家家户户,老老少少,披戴头巾,手持鸡毛掸,做着年前最后的除尘。
大寒食糯米,刷墙除不祥,这是传承数千年的俚语习俗。
城西的清净观里热闹特殊,人影幢幢,皆是焚香祈祷的乡民。秋收的第一捧稻米、大寒当日宰杀的猪头、观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县长带着诸多乡贤,敬重所在燃三十六柱上等檀香,祈求来年顺当平安。
今天是“做牙祭”的日子,原本这是祭祀山神土地的仪式,但在三年前,供奉在庙内的神像不翼而飞,鹿台县的乡民们只得请来清净宗的道长,在神庙原址上,再度搭起一座祭祀道观。
大红的唢呐发出喜庆难听逆耳的声响,穿透拥挤的人群,伴着小道长的脚步,护送檀香献入香炉之中。
礼毕。
披红戴绿的少女满面笑容,带甲持剑的少男威严振奋,在司仪高声地唱礼中,观礼小道长一鞠躬,县官乡贤二鞠躬,最后是诸多乡民的唱经末鞠躬。
一切顺利,接下来即是豪绅赞助的鹿台流水席。
“接下来,即是由王绅、李绅准备的……”
司仪僵硬的停下报幕,在场的诸人呆滞地望向香炉。
不知何时,檀香熄了。
香火不取,意预不详。
方品为一县之长,职位最高,现在却是咣当下跪,紧紧扯住秦东的衣袖,朝着青砖地磕了三个响头,其身后乡绅乡民,岂论贵贱穷富,皆惊骇匍匐,以头抢地。
“秦东道长,还请救救鹿台三十万黎民!”
秦东穿越到这个世界已有十一年,虽然有幸随师长学习清净道术,但蹉跎十载也不外炼成微末道行,他何曾见过如此大的仗势,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他实验扶起县长,只觉其膝盖生根,难以撼动,只得搜寻影象中师傅的教导,宽慰众人。
“诸位,我师曾言,‘香若灭,重点香即是’,还请诸位放心,小道马上便点燃贡香。”
他轻迈数步,立于香炉右侧,装模作样的摸索着洗净发白的道袍,随后叹息一声,朝众人露出尴尬的笑容。
“谁身上有火折子?”
跪伏在地的众人面面相觑,难不成清净观道长还需动用凡火?
但究竟是牙祭礼上,香火万万不行熄灭,方品赶忙递偏激折子,随即退回原位,敬重下跪。
秦东干咳一声,不是他学艺不精,只是这最简朴的引火术,泯灭的灵气相当惊人,不出意外的话,他体内灵气可以足足催动火焰三息时间。
近身战配合几种术数,是低阶修士常用的战斗套路,其余的辅助术数,往往浅尝辄止,不会深入练习。
引火术即是如此,点根前世的香烟不成问题,但要点燃两指粗的檀香,对他有些压力,更况且这样的贡香足足有三十六根。
“凡火才气显示诚意。”
这句话取消了乡民的疑虑。
火折子徐徐点燃檀香,乡民心中极重的巨石也徐徐落下。
“三十六香重燃,”司仪长吐一口气,“接下来,即是由王绅、李绅准备的……”
报幕再度凝滞,众人脸色惊惧,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复燃的三十六根檀香,怎么会齐齐折断?
香断,是否意味鹿台三十六乡,乡断?
牙祭似乎失败了,诡异不详莫不成再度肆虐鹿台?
方品县长似乎一瞬间衰老十年,再度恳求秦东脱手。
并非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年方十六的小羽士。
豪绅相互对视一眼,在乡民恼怒的眼神中,慌忙离去。
他们要收拾家当,逃离鹿台!
秦东捡起断香,长吐一口气,指着身后威严肃穆的神像,宽慰众人。
“我宗神像,必可护佑鹿台。”
咯噔一声。
县长徒然站起,身形微微摇晃,面露绝望,他身后一众乡民,岂论老幼,都掩面而泣。
司仪掉臂隐讳,直直地指向渗出鲜血的无头神像。
“道长,那掉在地上的,是不是神像的头颅?”
……
清净观,后院禅房。
秦东正收拾全身的家当,准备逃命。
牙祭失败,不详征兆频起,自家师长莫名失踪……
一切的一切都在预示着:诡异恐要发生!
每一次有纪录的诡异事件,体现各不相同,唯一相通的一点,即是诡异对凡俗、修真两界久远且严重的危害。
百万人口的巨城,化作人间地狱;隐世的超级宗门,全宗异化,掀起屠戮之战。
灾祸与不祥,仅仅只是诡异的衍生物。难以限制、难以收容的诡异源头,只要存在,便会连续不停污染世界,逼得修真者脱手处置惩罚。
练气三层,实力太低!
留在鹿台,就是等死!
穷酸的小道并没有太多财物——
宗门不入流传承《清净道术》一册、青钢剑一柄、碎银几两、以及师父墨游司专程留下的三只锦囊。
收拾好行囊,他却并未着急离去,而是静坐在院中,默默倾听观外庞杂喧华的议论声。
他要等外出采药的师弟归来。
牙祭仪式结束,城内一下子冷清许多,进城赶集的乡民仓皇逃去,带上祭祀不详的消息。
恐惧,是最可怖的瘟疫。
清净观外挤满了人群,焦急地期待秦东泛起,想获得一个让人牢固入睡的答案。
秦东搓搓手,捂住冰凉的脸颊,不敢外出露面,见师弟仍未归来,站起身,决心为道观做上最后一次清扫。
他的道途不顺,十一年的苦心修炼,仍未能突破练气三层。
道观不大,却装下了永生无望的他,另有他十分之一的人生。
清扫是最后的体面。
虽然,前提是避开那尊断头神像。
两世为人,他自认见过诸多大局面、名局面,但在得知诡异秘闻后,连做了三晚噩梦。
若非师尊守夜看护,他可能还要惊悸起夜第四、第五晚。
熏染一切活物的隐形霉菌,将一座百万人口的巨城化为地狱,无数异化的菌人,争先恐后,朝着四周城镇蔓延……
类似于人类幼童的烟雾影魔,可以自由穿梭在阴影中,吞吃人类的影子,失去影子的人,会不自觉地袭击其他人,试图从他人身上剥夺下他人的影子,繁育新的影魔……
游荡的,不死不灭的瘟疫医生……
离奇取代孕妇体内胎儿的诡异人偶……
即即是修炼有成的修真者,也经常身陨于诡异之中。
震动世俗界的“隐形霉菌”熏染事件,最终虽然大能脱手,诛杀焚毁所有菌人,控制住熏染蔓延,但他自身也被霉菌熏染,无奈兵解,自焚于太阳星。
那可是濒临合道的绝顶大能!
今后,所有修真者避诡异如蛇蝎,除非硬性要求,不会轻易下场。
墨师一脉不显,没有足够分量的强者坐镇,才会被外派到凡俗界,卖力维系鹿台周边稳定。
秦东悄悄叹息,十一年的摸索,照旧没能找到激活体内石板的要领。
自穿越此界后,他只需闭眼,便能看见一册石板,外貌生着星星点点的青苔,左上角还留有可以投入物品的方形凹糟。
小至谷物、药材,大至石子、金玉,只要秦东能够获得,都一一实验过,可惜都未能引起丝毫变化。。
凡俗之物实验的差不多,他只得将目光转向听说中的灵药、秘药,只是如此名贵的质料又怎能轻易获取。
万幸的是,前些时日,兼修灵植夫的师弟兴冲冲地找上秦东,说要给师兄一个惊喜。
这也是他愿意期待师弟的缘故。
万一师弟真给了一个惊喜,资助自己觉醒金手指,那么在这个诡秘修真世界,秦东也会多出安身立命的底气。
噔噔噔!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秦东放下扫帚,急遽开门。
清净观外人声鼎沸,比牙祭集市越发热闹,师弟黄尚,肩背采药篓,平静地站着,
“师弟,回来还敲什么门,快进来吧。”
秦东拉住黄尚的手,将师弟迎进观里,小心探出头,观外铁树旁,正围着一层又一层乡民,面色肃穆,嘴中念念有词。
祭祀失败,诡异降临,差异层级的黎民,体现各有差异。
家底丰盛的乡贤豪绅连夜逃出城,他们的底气是一众练气供奉。
家境一般的豪强聚拢在县长大院,此时现在,唯有治安捕快、县兵才气带来足够的宁静感。
而最普通的鹿台黎民,岂论是城内照旧乡下,都只能无可奈何、畏缩地躲在家中。
他们可以逃,但田地、作坊、屋宅逃不掉,况且荒原同样危险,须得有经验富厚的武道强者护送。
他们其中稍有主见的,正四散打探消息,而清净观,即是他们首要的选择。
师弟黄尚,是墨师在鹿台收下的记名门生,入门虽晚,修行极快,短短两年功夫便已突入练气五层,而秦东作为入室门生,除身份外,在天赋、修为上都占不得半点优势。
所幸,黄尚师弟为人谦和,尊师重道,对师兄秦东相当敬重。
“师兄,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黄尚自得笑着,掏出一株七瓣耷拉的墨绿草叶,每片草叶外形酷似手掌,如果没有看错,这恐怕是书籍中纪录的墨手草,是烘焙无妄茶的珍贵主料。
如此名贵的秘药,黄尚没有半点犹豫,径直递给秦东,热络地握住师兄宽厚的手掌,央求道:
“还请教我‘清净道术’。”
秦东岔开话题,不愿多谈。
“门外发生了什么事,如此喧华?”
道法不行轻传,以黄尚的天资,明年必可晋升为正式门生,到那时方可由师父亲自教授清净道术。
即便师父仍失踪未归,自己亦可手书一封,拜请宗门长老前来传功。
传功之事,秦东可远远不够格。
“没啥,观外铁树开花,诸多闲人正好奇围观呢。”
回覆完,黄尚径直往内院走去。
清净观原址是一座山神庙,这颗千年铁树便生于庙中,三年前山神庙内的神像不翼而飞,铁树也稀有地长出花苞,引来乡邻啧啧称奇,待清净观修建完成,师徒二人入驻,观外铁树又重归往日平静,花苞也日渐枯萎。
秦东再度探头,审察着观外铁树,果真如师弟所言,有六柱金黄色的铁树花高高耸立,三雄三雌。
雄花颇像玉米棒子,雌花倒像是鸟巢,铁树花下站着一众乡邻:杀猪匠、治安捕快、青楼女子……个个面露惊奇,朝着花瓣指指点点,其中眼尖的家伙,瞧见秦东露面,高声召唤道:
“秦道长,快来看看这朵花,像不像你?”
秦东略微犹豫,不紧不慢地朝着铁树走去。
人群迅速离开,让出通道,每小我私家脸上都浮现淡淡的希冀之色,持相同的念想。
“祭祀虽然失败,但清净观道长还在,鹿台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秦东离奇地发现,每一瓣铁树花都印刻着一张栩栩如生的人脸,密密麻麻,难以计数。
“这不是像我,这就是我,”
他指着花瓣中的自己,好奇地问道,
“有谁数过一共有几张脸吗?”
人群一阵骚动,不多时,捕快架住涕泗横流的穷酸书生,冒到前排。
“秦道长,这位是米铺账房先生,最善计数,适才便已经数完所有花瓣。”
书生低声抽噎着,卷起自己的衣袖,掉臂体面,擤出鼻涕,声音断断续续,忽高忽低。
“禀告官人、道长,雄花刻有十五万六千四百三十二人,雌花少些,有十五万一千五百六十八张,两者合计三十万八千人。”
捕快的心情有些诡异,只觉得数字颇为耳熟,围观的众人不知数字寄义,只感受开花铁树愈发玄妙,不知是谁领头,纷纷参拜起来。
书生也跪倒在地,磕头恳求,压低声音,他并非参拜铁树,而是拜请道长秦东。
“还请仙长脱手,救救鹿台三十万八千位无辜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