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室凄寂,火光昏沉,换气窗口一束月光倾泻下满地霜白,光柱中央风追逐着雪片纠缠不息,似乎永无尽头的梦境。
苍苍跌靠在墙边怔怔地看着风雪,伸脱手想去触摸,可才伸到一半就用尽了力气,只能颓然放下,手腕上的镣铐砸在地面惊起极重的脆响。
她低下头,借月光审察自己的双手。
这一双手,三个月前照旧纤细苍劲的,可此时却青肿变形指甲开裂。
曾经反掌汹涌澎拜,现在落魄无人知晓生死都不由己,或许这就是上天对她酷厉无情弑父杀亲的处罚吧。
她微微一笑,只感受到无尽的讥笑和疲惫,外界隐约传来欢悦的声乐喧闹,她知道那小我私家终究是胜利了,自长安侯墨氏被株连九族之后,一切都已灰尘落定,没有她的扶持他一样能走得很好,所以这个庆功夜也将是她的死期吧。
兔死狐烹,鸟尽弓藏,如此也好,也好。
她虚弱地喘了口气,然后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囚室外面被黑暗笼罩着的通道。
啪,啪,啪……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自那头响起,一个高峻的身影徐徐显现出来,是一个穿着大红喜袍的青年男子。
对方对上苍苍的视线一愣,脱口问道:“你知道我会过来?”继而自失一笑,“也是,无论何时何地,慕苍苍就是慕苍苍,料事如神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怎么会忘了呢?”
他打开精铁铸就的牢门,放下手中饭盒,一样一样取出尚冒着热气的佳肴,那肆意散发出的香味能叫人精神一振,他就在香烟雾气冲她殷勤地笑,一如当年他还一无所有的时候:“来,饿久了吧,这些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快趁热吃。”
苍苍不为所动,干裂脱皮的嘴唇轻轻开合:“别磨蹭了,动手吧。”
声音沙哑得似乎被锯刀钝钝地磨,男子手一颤,行动慢下来。
“……苍苍,你为什么不笨一点,不软弱一点,我来的路上就在想,只要你肯求我,肯放低一点点的态度,一点点就好,我就会放了你。”殷据苦笑一声,“我能走到今日全靠有你,你知道,我对你有求必应。”
“有求必应?”苍苍低低笑了,无限讥笑,“那我当日要求停止对墨氏行刑,你怎么不允许反而把我关到这里来?别说是怕我忏悔,墨氏与我有血海深仇不假,但我也有权力劈面向他们问个清楚,你就是惧怕我会坏你好事。既然如此又何须在此惺惺做态?”
她说得又急又快,气喘不上来,休息了好一会儿,目光扫过殷据的喜服,继续死撑着所剩不多的生机,硬气道,“如今你入主东宫,怕也娶了左相之女,职位坚如盘石,只等殷央一死便可执掌山河。天底下你再容不得半点的忤逆,容不得不愿低头的我,那另有什么好说的。”
“你关押我三个月,想必已经做足功夫,给我准备好了足够的罪状,我死之后必是呼声一片民怨沸腾。怎么?即便如此你还要让我对你心生谢谢么?”
“殷据,做人别这么恶心!”
“好了,我说完了,你也别再扯三扯四,赶忙杀了我吧,换你一个高枕无忧,也还我一片清净。”
她越说殷据脸色越僵硬尴尬,到最后双拳已经握得死紧,他把头低下去,满身僵直得如同四面钢铁墙壁:“你果真都知道……你可宁愿宁可?白白花费了十年,你就不恨我?”
“恨?”她怔了怔,目光逐渐悠远而凄凉,昏暗一笑摇了摇头。
她恨过了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算计了一辈子也赔上了一辈子,曾经那般灼烈的情感,那般刻苦的支付,到头来不外一抔寒月光一场风吹雪。都是虚妄,都是虚妄。
辜负了她的,她已十百倍璧还,她辜负了的,唯有来世再报。
望极天涯都再找不到一丝牵挂,这世间是如此荒芜,在乎都没有了,谈何恼恨?
“所以你就准备这么平静地去了?”殷据看着她苍白美丽的脸上浮现近死般的凉漠,突然就心慌起来,哪怕早已下定决心要她死,可此时才有醍醐灌顶般的认知,似乎再不做点什么,这小我私家就会撒手离去,一缕影象都不带,一丝灵魂都不留。那样的话,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是站在了最巅峰,又有什么意义?
得不到她的赞许,甚至得不到她的恼恨,这休戚相关又相互提防的十年难道竟要一场秋梦了无痕?
“不,你不能这样!”他忙乱地上前抓着她的肩膀,“你不能这么不卖力任地走了,就算是死,你也得看着我死,记着我死!”
为什么,为什么我从仰望你到自以为能主宰你,从费心艰辛求你辅佐到时时刻刻防范你,我一直绕着你打转,可从始至终你的情绪却不能为我而有一丝半点的颠簸?这不公正!这不公正!
殷据发了狠,猛地抬头,瞪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听着,慕苍苍,是我骗了你,你离开墨氏后,你的父亲兄长都派人找过你,是我把瞒下了这些事,让你对墨氏的误会越来越深。你母亲的死母族的灭亡,也不能完全怪墨氏,是我扭曲了事实。我不让你阻止墨氏行刑,不是怕你会做出什么,而是一切环节都经不起推敲——你尊敬的连姨不是他们杀的,是我,是我动的手移祸给他们的。墨氏派出杀你的一批批杀手也不是你父兄的手笔。另有,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