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几多时间，马子怡才停止了发问，从脸上矜持的笑容来看，他对刘成的回覆颇为满意，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衫，向刘成躬身下拜，刘成赶忙侧身让开：“马老先生如此多礼，末将如何当得起！”
“修堤筑陂，遗惠后世，如何当不起！”马子怡神色十分严肃：“老夫这礼并非是为了自己行的，而是为了鄜州士绅黎民行的，刘大人只管受着即是。“刘成没柰何，只好受了马子怡一拜，马子怡起身后问道：“筑堤修陂关连重大，若有所需请大人直言，我等也好事先准备，免得事惠临头措手不及。”
刘偏见马子怡态度大变，心里也十分兴奋，笑道：“我手下有一百多使唤熟了的精兵，那三千人一来我就将其分成三十队，从手下亲兵中拣选得力的为队副，然后让其每队中选朴实有能的为队首，休息个几日就能开工，只是粮食、茶水、衣鞋、工具、医生便要劳烦列位了。”
“嗯！粮食便先从义仓中支取，然后凭据田土几多认捐即是，我家先认捐银五十两，粗粮两百石。至于工具嘛！”马子怡转身对吕伯奇道：“这便要劳烦老怙恃了，还请发分通告，将州内铁匠集中起来，限期打制修补即是。”
一直很没有存在感的吕伯奇突然被问到另有点措手不及，赶忙连连颔首：“这个好说，明天本官就发通告，被征发的铁匠每日有工食银，从官仓支出，便抵算今年的劳役了。”
“明府果真是怙恃之心呀！”马子怡赶忙赞道，虽然凭据明代一条鞭法，黎民的劳役早已折算成税金缴纳给官府了，不再有肩负劳役的义务，但实际上或多或少照旧有强制征发劳役的行为存在，吕伯奇这个通告就是告诉铁匠们来工地干活不光有每天的饭钱，还免去了劳役，其吸引力自然大了不少。
“我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做了今日这点事，庶几无愧矣。”吕伯奇在鄜州做了快两任知州，恐怕照旧第一次从马子怡口中听到赞语，不由得飘飘然起来，心中不由得产出一个念头——“这任知州做完后自己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呢？”
正当刘成在一旁暗自欣喜的时候，马子怡突然转身过来恭声道：“刘大人，关于这件事情老朽另有一事相求，还请应允！”
“老先生请说！”
“修堤筑陂的事情还请不要声张。”
“这是为何？“
“大人有所不知，你这堤陂牵涉到许多户人家的田宅，若是事先泄露出去，只怕不少人坐地起价，到时候动工起来麻烦的很，不如乘着众人还不知道，将这些工程涉及的田土都弄清白了，再动手不迟！“
“情感古代也有拆迁问题呀！”刘成额头上不由得冒出一层冷汗，暗自庆幸这个马老儿想的周全，否则要是像现代社会那样动工起来再拖个一年半载的，自己岂不是要哭死了，赶忙拜谢道：“多谢老先生提点，末将一定守口如瓶！”
站在窗口，马子怡看着刘成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一旁的吕伯奇有些好奇的看着一旁的马子怡，笑道：“马老先生，我本以为今日你要与那刘都司吵的翻了天，却不想谈的这么投机。”
“是吗？”马子怡冷笑了一声，回到桌旁坐下：“若是老夫没有猜错，杨制军那三千壮丁就是这位刘都司写信要来的。”
“什么！”吕伯奇被马子怡的话吓了一跳，赶忙问道：“这怎么可能？要是我们不应允他以工代赈，他怎么收场？”
“哼！”吕伯奇冷笑了一声：“若不是早有计划，这位刘都司哪来的这么详细的舆图？这可不是几天功夫就能折腾出来的。”
“对，对！”吕伯奇连连颔首，旋即又反映过来：“差池，马先生你明知这都是他耍的花招，为何还对他事事应允？”
“我为何不应允？”马子怡冷笑道：“不管他耍什么花样，要修堤筑陂总是没错的，事情成了，我家的地酿成旱涝保收的河滩地，事情不成，自然有朝廷找他的麻烦，我为何要做这个恶人去拦着他？”
“妙，妙！”吕伯奇一思量，事情果真如马子怡所说的，不由得连声赞道：“那刘都司本以为自己是孙猴子，却不想老先生您是如来佛祖呀！”
到这时，马子怡再也忍不住心中的自得之情，自得的笑了起来，他敲了敲桌面，对吕伯奇说：“知州大人，我今日便再送您一个利益，今年夏粮不是很糟糕吗？您拿出一万两银子在将要挖成的河渠两岸经营些田宅，等到河渠一旦修成，转手一卖，便又是一万两银子落袋了。“
听了马子怡的这个建议，吕伯奇不由得眼前一亮，合掌笑道：“马老先生说的是，我怎么就没想到这茬了，我立刻就去办。“说到这里，吕伯奇草草的向马子怡拱了拱手，便推门出去了。
听着门外传来吕伯奇踩在楼梯上的急促脚步声，马子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容，身为朝廷命官，一州怙恃，被一点蝇头小利就弄得不知所以，认真是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养气修身的功夫都丢到狗肚子里去了；至于那个刘都司，虽然有些小智慧，但究竟没有什么基本，说到底这大明照旧我们念书人的天下。
“大人！”刘成出得邀月楼，刚刚走到路边拐角处，于何便迎了上来，低声问道：“事情成了吗？”
刘成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自然是成了，这么有利益的事，那马举人又岂会不允许？“
“他居然允许了？“于何摇了摇头，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神色：”您先前从他嘴里硬生生挖出几十倾地，又把他气得吐血，他居然还会允许与大人相助？“
刘成冷笑道：“那又如何？我不是说过了，利之所在，兄弟可分，仇敌可和。这次他只要和我相助，就可以把新修的水渠两边的水浇地都占了，以后几百年鄜州的第一世家都是他们马家，这天底下有谁能给他这么大的利益？不要说吐血，就算是杀父之仇都可以抹去了！”
听了刘成的话，于何不由得叹了口气，正如刘成所说的，在古代中领土地才是一个家族安身立命的基本，当官会被流放，经商会亏本，但拥有土地就差异了，有了土地就有佃户家奴供你驱使；有了土地就能积累资本经商；有了土地就可以供养子弟念书科举做官。本朝士医生就算是当官当到首辅，在尽忠国是之余，也要乘着自己在位子上花些心思经营自家工业的。可就算是徐阶徐子升这样在本朝阁臣里都要算一等一的智慧人，子弟横行乡里也就占了24万亩的地，还弄得弹劾他的奏折把御史台的几案都堆满了，逼得他大出血掏了三万两黄金行贿御史才搞定了，还弄得名声狼藉。而马子怡这一颔首，少说也有十几万亩旱涝保收的水浇地入账，还不用担忧御史老爷们弹劾，就算是马子怡他爹入阁的时候都没有给家里捞到这么多利益，也无怪乎几个月前的旧事他立刻丢到脑后去了。
“大人，我知道你算计的精。”于何叹了口气问道：“不外你该不会辛辛苦苦忙活下来就让那些缙绅白白得了利益吧？”
“虽然不会！马子怡他们把肥田美宅当做宝物，那就让他们当田舍翁好了！只要他们掏钱把水渠四周的地都买下来，就肯定要支持我将工程修完，否则他们买下来的就只是一片不值钱的坡地。我要粮他们就得给粮，要钱他们就得给钱，等我将这工程做完了，这几千丁壮也就成了我的一支精兵，到了那个时候，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福气享受这些田宅了？“
看着刘成脸上的冷笑，于何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眼前的男人似乎是初生的幼虎，第一次露出了尖锐的爪牙。从朱洪武驱逐鞑子，扫平群众建设大明帝国以来，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已经连续了接近三百年的宁静了，在绝大多数人的脑海里有些工具似乎是旷古以来便存在的、不行改变的，而在刘成看来这不外是些笑话。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于何心中有几分畏惧，又有几分兴奋。
千户所城。
汤慕尧靠在墙角，右手不时用力扯一下自己短衫的下摆，他这么做的原因很简朴——在他裤子上有一个手掌巨细的破洞，如果他身上的短衫不能保持着最大的下垂长度，他的屁股的某一部门就要裸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于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来说可不是一个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此时的汤慕尧还处于一个少年与成年之间的模糊阶段，与绝大部门还处于这个阶段的人一样，格外的敏感而又自尊，明明照旧一个孩子，却唯恐遭到别人的讥笑，随处都要竭力要证明自己已经是一个成年人。
作为家里的第三个男孩，汤慕尧在八岁那年就被打发出去以学一门可以养活自己的手艺，家里贫瘠的土地无法再填饱多一张嘴，更不要说让他娶妻生子、立室立业了。父亲为汤慕尧选择的行当是铁匠，这对于一个穷苦农民家身世的孩子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要有一个风箱、一个炭炉、一个扁担、锤子、铁夹和铁砧，一个手艺熟练的铁匠就能养活自己、娶上老婆并把养活三四个孩子，年成好的时候碗里还能沾点荤腥，这已经是其时绝大多数人的毕生梦想了。
与绝大多数学徒一样，汤慕尧学徒生涯的头几年没少挨师傅的巴掌和板栗，不外幸运的是，他在打铁铸造方面颇有天赋，早在绝大部门学徒还在只能拉风箱、挥大锤（通常情况下，学徒的任务是挥舞大锤击打师傅用小铁锤让他击打的位置）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允许使用小铁锤和夹子了。上天似乎在他的身体里倾注了一些特殊的工具，只用一个锤子、铁砧、夹子、炭炉这些简朴的工具，他就能让坚硬的钢铁像橡皮泥一样，酿成种种他想要的形状。除了通常的锄头、铲子、镰刀等农具外，汤慕尧还能打制铁壶、铁叫子、马嚼子等许多更为精巧、也更为困难的工具。唯一阻止他成为一名独立营业的精彩铁匠的是他当学徒时定下的和约——在满师之后他还要为师傅免费干上三年，而这正是他无薪劳役的最后一年。
正当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铁匠正在考虑着一年后是应该先向隔邻豆腐张的三女儿求亲照旧先去镇子里开自己的铁匠铺子的时候，州府衙门发出的一纸通告把一切都打乱了。几个带着铁链和棍棒的衙役来到汤慕尧师傅的店肆门前，要求他们立即收拾好工具和炉子，前往鄜州千户所城那儿服劳役。不管汤慕尧的师傅如何恳求，衙役们照样用封条封了店肆，而且警告对方，全州规模内的铁匠都已经被征发了，如果他三天之内不到指定之处报道，就要在衙门门前的站笼喂苍蝇。
沮丧的铁匠不得不收拾好工具，和自己最好的徒弟挑上扁担赶往报道的所在。在途中汤慕尧从师傅的口中听到了许多欠好的推测，他认为这是套虏秋后又要放肆入侵的征兆——上一次官府放肆征召铁匠的目的就是为了修补打制武器。这也是他师傅没有抛弃铺子逃亡的原因——如果套虏放肆入侵的话，在军队里当铁匠照旧个比力宁静的选择。
“都司大人到！”随着一声嘹亮的通传声，站在小校场的一百多个铁匠赶忙跪了下来，汤慕尧赶忙也随着跪了下去，年轻的他还不知道都司是个多大的官，便好奇的偷偷抬起头向前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红袍的高峻男人在六七个亲兵的蜂拥下上得校台，目光如电，汤慕尧畏惧被发现自己偷看，赶忙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