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不求人

　　阳灼烁媚，一艘朱漆乌篷的双层游船徐徐划过河面，波光盈盈，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甲二和王婆子乐呵呵地坐在甲板上吹风，一头老驴子和一头壮骡子被拴在桅杆底下，略显不安地原地踏步。吴茱儿的扁担和箩筐也被抬了上船，就搁在凉棚下面，里头的工具堆得乱七八糟。

　　至于她人，则是灰溜溜地随着太史擎进了船楼内，商讨如何告官。

　　太史擎是认出了吴茱儿，吴茱儿却不认得太史擎，只当他一意认准了是她拾了他祖传的曲谱不还，非要告官不行。无可奈何只好上了他的“贼船”，正好顺路，一同前往句容县见官。

　　眼下两人就在客厅里，太史擎坐着，她杵着。童子在另一边窗子底下烹茶，时不时扭头看一眼吴茱儿，面露同情。

　　“这位郎君，我允许您去见官，可您能否行个方便，先许我回家一趟报个平安？”吴茱儿好声好气地求情，似乎之前在小船上叉着腰吼人的那个不是她一般。

　　太史擎面无心情地看着她，叫人猜不出他是生气呢照旧消火了。他问：“你家中另有什么人？”

　　吴茱儿低头道：“我阿爷和阿婆。”

　　“令尊令堂健在？”太史擎听谢月娘说过她身世可怜，倒不是故意揭人伤疤，不外比起耳食之闻，总要问问本人。他还在因为那天晚上误认为她是雄震之女，被人当了一回色鬼铭心镂骨。

　　吴茱儿摇摇头，老实道：“爹妈都不在了。”

　　“我看你提及怙恃，并不怎么伤心，却是何以？”太史擎一点都不觉得他管的太宽。

　　吴茱儿偷瞄他一眼，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多事，不情不愿地告诉他：“打小就没见过他们，”接着又小声嘀咕：“非得提起来就哭一场才算伤心么。”

　　她小的时候也哭过几回，因为人家都有爹有妈，就她没有，厥后再长大点儿，知道了她也不是阿爷和阿婆的亲孙女儿，就再没哭过了。没爹没妈她还能平平安安地长这么大，不应兴奋才对嘛。

　　太史擎蹙眉，张口欲要追问：“你——”

　　“茶好了！”童子打断他，端着茶盘挤到两人中间，先捧了茶堵住他家少主的嘴，免得他再问些讨人嫌的话，把这一位千辛万苦才寻着的“高人”给冒犯透了。

　　“小娘子品茗，这庐山的六绝龙脂可稀罕了，我家少主轻易不愿拿出来待客的。”其实基础就没有拿出来待过客。

　　那庐山云雾本就是贡品，其中能称“六绝”的龙脂茶，一年下来也就那么一点点，还不够一小我私家喝的，院主当成宝物，却被少主出门前搜刮了个洁净，这会儿在山上不定怎么跳脚呢。

　　吴茱儿见这童子不外七八岁的样子，照旧个矮冬瓜，一张包子脸，黑黑的眉毛，红红的脸蛋，梳着两把垂髻，笑露一口豁牙，叫人不忍心拒绝他。

　　“多谢。”

　　“不谢不谢，娘子别站着了，快请坐吧。”

　　客厅里只有两把交椅，太史擎坐了一把，他旁边另有一把空着，吴茱儿哪儿敢坐到他身边去。

　　太史擎掀开茶盏吹了吹，抬眼见她还愣着，不悦道：“坐下品茗。”

　　吴茱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硬着头皮坐下了，仍不忘问他：“您是允许了让我先回家一趟吗？”

　　太史擎“嗯”了一声，算是允许了，再看她露了笑脸，腮上若隐若现一对酒窝，那张麻子脸也不是那么不堪，就不知她有什么好兴奋的。

　　吴茱儿想的是，她不怕见官，到了公堂上她有法儿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怕拖延久了，阿爷和阿婆担忧他，所以要先回家报个平安，再和这个拉弦儿的上官府评一评理。

　　于是两人就坐那儿品茗，谁也不搭理谁了。童子急地抓耳挠腮，频频偷偷冲少主使眼色，这位爷都当没看见。

　　吴茱儿喝不出个茶味儿，杯子一空就坐不住了，陪罪一声，出来到甲板上透气，倒还自在些。

　　“少主，您刚刚怎么反面人说话呀，您好歹同人家套套近乎，然后才好张口求人家资助呀。”童子一脸地恨铁不成钢。

　　“谁要求她，”太史擎甩了他一记冷眼，道：“吾从不求人。”

　　童子傻眼道：“那您干甚骗人上船。”

　　“等她求吾吧。”太史擎眼中精光一闪，再差异他空话。

　　***

　　一路无话，船到了龙潭渡口，太阳还没有落山。

　　停船靠岸，几个水手分头抛下船锚搭上艞板，惹得渡口四周的船家和渡客们侧目频频，究竟秦淮河下游少见这样漂亮的楼船画舫，该是在江宁上游才常见。

　　吴茱儿站在甲板上，早将箱笼和挑担都收拾好了叫驴子驮着。等船停稳，她待要入内向船主人暂别归家，太史擎却换了一身妆扮带着童子走出来——

　　只见他穿着一身蟹壳青交领的直缀长袍子，脚上一双云头皂靴，外罩一件玉色软纱衣。一头黑发向上梳拢，乌丝网巾覆住丰满的天庭，露出一副英气逼人的眉眼，再看他腰间佩玉佩剑，领上双折白纫，竟是一位士林中人。

　　吴茱儿看呆了去，等人走到跟前，她才醒悟过来，心头突突直跳，连忙叉手作揖，低声赔罪：“先前小女子多有冒犯，万望相公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她在船上见他穿得随便又会功夫，所以误会他是个武林子弟，才有胆子冲撞，怎想他是位士人老爷呢。老黎民都知道，出门能在腰上佩剑的那都是加入过科举的念书人，能在衣领上缝白纫的至少也是个举人。

　　这世道官分九品，四等平民——士农工商，这念书人可是最有职位的。像她这般商户，到了念书人跟前，就只有颔首哈腰的份儿。

　　吴茱儿心里悄悄叫苦，忏悔死了先前冲他嚷嚷，只求他不记这回事，否则他到衙门告她冒犯，她可是要当街挨板子的。

　　“有话留着到衙门说吧。”太史擎轻飘飘撂下一句，就越过她下了船，童子跟在屁股后头，转头朝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吴茱儿一头跳进河里的心思都有了，偏偏那甲二和王婆子不省事，凑了过来咬耳朵：“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让你赶忙把工具还给人家，你偏装傻充愣，这下好了，就等着吃讼事吧。”

　　吴茱儿攥着拳头，没盘算他们在船上乱翻她箱笼的事儿，挤出个讨好的笑脸，问询：“大娘、年老，你们二位好歹是从牙门后院出来的，就不能想想法儿帮我摆平了此事？”

　　甲二张张嘴，被王婆子偷拉了一把，哎哟道：“咱们是哪个牌位上的人，管获得举人老爷头上去。再说了，这祸是你闯下的，也不干咱们的事，倒惹一身腥。”

　　这话未免有些无情，吴茱儿神色一黯，不再难为人，转身去牵了她的驴子下船。

　　甲二和王婆子落在后头，窃窃私议：“你这婆子，怎么不叫我管她，出门前福哥哥给了牌子的，就是防着万一。若她吃了讼事延误了行程，咱们回去如何交待。

　　“憨娃子懂个屁，你晓得那丫头身上揣了几多银票？足足一千两呐。你不眼红？我不叫你管她，是逼她走投无路，咱们好哄她把钱钞拿出来，说是买通关系，她哪里晓得咱们把钱送给谁去了，到时候你我平分，这往后的日子可就不愁啦！”

　　“妙啊，照旧你有主意，咱们就这么招。”

　　两人各怀鬼胎，一拍即合，是将吴茱儿怀里那一叠银票看做了囊中之物。

　　吴茱儿牵着驴子走到岸上，闷不吭声地跟在太史擎后头。从渡口到她家镇上不外十里地，步行不算很远，一路上都有行人，难免遇上几个相熟之人，却愣是没认出来她，一则她换了一身新裙子，二则是她脸上的红点子。

　　她也没同人打招呼，就这么一路走回了镇上。叫她纳闷的是太史擎居然认得路，一直走在她前面，到了镇子路口的青石牌坊底下他才站住脚，等着她过来。

　　“相公，我家就在这宝山镇，再往东南二十里地就是县城了，您嫌走得累了，不妨在镇上租个骡马车子，先脚到县城寻间酒楼安置。等我回一趟家安置了老人，就去县城寻您，可好？”

　　她心里打着小九九，等过一夜，这位爷气消了，她再上门赔罪，好好解释一番，务必让他相信她是清白的。

　　“不必了，你家在那边，我跟你去认认门，省得你跑了。”太史擎基础不吃她这一套。

　　吴茱儿面露为难：“可是我家中阿爷阿婆年纪大了，经不起惊吓，我不想叫他们晓得我吃了讼事。”

　　太史擎冷脸道：“那你立刻就把曲谱还我。”

　　“......”她这下没话说了。

　　吴茱儿耷拉下脑袋，乖乖地转身带路，太史擎翘起嘴角，抱臂跟上了。

　　吴茱儿家在镇子上西南角，四周有座宝山，正是镇名儿。她家里原是有屋子的，厥后吴婆婆大病一场，就把屋子卖了换命，如今在镇上租个两间屋的小院子住。

　　正遇上晚饭前烧火，家家户户飘起炊烟，外出劳作的男人们往家回，就在破桥头吴茱儿撞见了街坊徐木匠，竟把对方吓了一跳——

　　“吓，吴小娘你回来了！”外头人只当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小货郎，邻里街坊却少有不晓得她是个女儿身的。

　　吴茱儿一时没觉出差池，笑着颔首，从筐里拾了一包吃食递已往：“江宁带的点心，徐二叔拿回去尝尝。”

　　徐木匠却没接，只见他神情大变，跺着脚叫道：“还吃什么点心，你阿爷都叫官兵抓去了，快快回家去看看你阿婆吧！”

　　吴茱儿愣住，傻乎乎问道：“我阿爷怎么会叫官兵抓了呢？”

　　徐木匠咬牙切齿地骂道：“还不是天子老儿挑老婆，官府随处搜寻，但通常十八岁下的都不放过，那些有钱人家都拿了银子把闺女赎回来了，挑来挑去，倒害到我们这群苦命人头上，你年岁恰好合适，几天前官兵找到你家门上，不见你人，便赖你个私逃离乡，就地就将你阿爷拿去了，你阿婆拦了两下子，叫人推倒，眼下还在床上躺着呐！”

　　“啪”地一声，吴茱儿手上的油纸包摔在地上，她满眼的恐慌，来不及多想，丢下驴子和挑担，跌跌撞撞往家跑。

　　落后十几步，太史擎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脸上不见丝毫意外。倒是童子一脸的名顿开，仰头看他，憋着小脸问道：“您早知道会有这事儿？”

　　太史擎瞥他一眼，不置可否。落在童子眼里却成了十恶不赦，抬起腿狠狠踩他一脚，伸着脖子怒气冲冲道：“院主说的一点儿没错，您就是个混账！”

　　太史擎紧皱眉头，看着童子拔腿去追赶吴茱儿，低头看了看靴子上的脚印，抿起了嘴唇。

　　——这一群活该的贪官，往年不是只求财么，今年乱抓人干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