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王朝自太祖天子一统天下以来,便在全国十三行省各设“承宣布政使司”,统辖政事;设“都指挥使司”,掌管军事;设“提刑按察使司”,卖力刑法。省下治府,府下治州县。也有例外,好比南直隶和北直隶,位同于省。
这是地方上,而在朝中,权利最大的是内阁,内阁大臣担任“票拟”之事,取代天子草拟种种文书。其次是六部主座同都察院御史,六部尚书直接听命于皇上,而御史医生有弹劾百官的权利,相互之间相互制衡。
除此之外,另有一股不行不说的势力,即是依附在东厂大太监羽翼之下的官员,恶称“阉党”。当今天子身边就有这样一号人物,他深受宠信,善于结党营私,就连内阁大臣都要吃他的亏,此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兼任东厂厂公一职的巨阉——雄震。
今年天子选妃,派到应天府来卖力采选民女的正是那雄震手底下的一员阉人,姓曹的太监。
曹太监在宫里不外是个八品的首领太监,到了地方上,却连知府大人都要捧着他,一则他是奉旨服务,二则是他头顶着雄震的金字招牌,谁敢轻易冒犯,有道是阎王易惹,小鬼难缠。
眼下,曹太监就下榻在应天知府宋孝辉的别馆中,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还要派人替他跑腿办差。一晃眼半个月已往了,应天府下八个县的适龄女子统计完毕,从中择选出品貌上等的良家女子,共计三百七十一人。
宋孝辉拿着这份初选的名册,差人将曹太监请到衙门,将这一份名册拿给他过目。
“曹公公,这就是今年备选的采女,你看,什么时候部署她们到一处,你好再筛选一遍。”
曹太监是个白胖无须的中年人,大热的天走两步路就是一身的汗,身后专门随着两个打扇子的小婢。只见他接了名册放到一边,看也不看一眼,就从袖里掏出一方绿手巾,一面擦着脑门上的油光,一面对宋孝辉道:
“这些个庸脂俗粉,宋大人看着办就是了,倒是咱家让你搜罗的美人,可是办妥了?”
宋孝辉一听这茬就苦笑,斟酌着道:“寻着是寻着了,就不知道能不能入万岁的眼。”
曹太监笑道:“这不必你管,把人叫来,咱家先看一看。”
宋孝辉只得允许,让属下去部署,晌午先在应天府最大的百香园摆了一桌酒席,请曹太监赏脸。
酒桌上没找陪客,只他们两个,酒过三巡后,一道菜上了桌,装在一只屉笼里,不冒烟也没香气儿,曹太监眯了眼睛,在宋孝辉的注视下拉开第一层,只见那屉笼里放的不是蟹黄包也不是水晶饺,而是整整齐齐一沓银票,最上面一张印着一千两的大字,落款是宝隆钱庄的花押,这一叠,少说要有两万之多。
曹太监不动声色地打开第二层抽屉,就见里面放着一屉龙眼巨细的南珠,个个色泽光线,白润可爱。
再抽出第三层,就只有一张薄纸,乃是方单。
宋孝辉适时说道:“这是孝敬曹公公的,还请你在厂公面前多多替我美言。”
曹太监哈哈一笑,将那三个抽屉一一塞回去,抱到了手边,绝不含糊道:“宋大人的美意,咱家心领了,你放心,雄爷爷知道你孝顺,说禁绝下一年,您就被调回京城了。”
宋孝辉喜不自禁,连忙给他斟酒夹菜,二人相谈甚欢。酒足饭饱,那厢的美人也都安置好了。宋孝辉引着曹太监到隔邻去看,隔了一层纱窗,窗上凿着小孔,能将那屋里的人看个明白。
曹太监凑到窗前去看,只见一室坐着四个年轻貌美小女子,各有姿色,果真不俗。
“公公以为如何?”
“啧,”曹太监皱着眉毛,不大满意道:“美则美矣,却不稀罕,咱家要找的是万里挑一的绝色美人,这几个还差了一等。咱家都觉得逊色,况且是万岁爷呢。”
宋孝辉道:“不瞒公公,这已经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良家女子,再精彩的真没有了。”
“不成不成,”曹太监离开窗前,摇头摆手道:“这可是熊爷爷交待下来的差事,一定要一等一的才行,万万不行办砸了。再去找。”
宋孝辉神色犹豫,试探着提起:“要说更好的,倒也不是没有,只不外——”
“不外什么?”
“不外都是从那等地方出来的姐儿,”宋孝辉打了个手势,曹太监一听就懂了,转着眼珠子道:“这有什么,只要挑着合适的人选,给她部署一个洁净的身世还不容易嘛。”
“是这个理儿。”
两人一唱一和,心知肚明。这美人送进京城,是雄震为了哄天子兴奋,横竖又不是奔着做皇后去的,就算是从勾栏院出来的又何妨呢。
谈完了“正事”,曹太监醉醺醺地拎着一只食盒做上轿子走了,宋孝辉送他出门,折回酒楼,刚刚空无一人的包间里却多了一人,正对着杯盘狼藉的桌面冷笑。
“这等阉奴,又贪又蠢。”
宋孝辉连忙将身后的门关严了,竖指压住嘴唇,对那人低声道:“周兄随我到密室说话,当心隔墙有耳。”自从雄震独霸东厂,锦衣卫也成了一丘之貉,他们的线人遍布天下,绝不夸张地说,他今天在酒桌上同曹太监说的话,几天后就能一字不差地被人纪录在纸上,传到雄震案前。
周永知道他的忌惮,黑着脸同他进了密室。
“阁老所托之事,下官已然办妥,周兄可以回京回复。那曹太监从采选当中贪墨的银两,除我今日所赠,另有十万之巨,以此凭证,等到合适的时机,便可为弹劾雄震出一份力。”宋孝辉变了一副脸孔,不似刚刚在曹太监跟前的恭维谄媚,反而一脸正气。
周永有所担忧:“只怕此事一出,宋大人难以幸免。”
宋孝辉淡然一笑,大义凛然道:“东林之人,何惧之有。”
“宋大人高义,周某佩服。”周永抱拳向他鞠了一躬,宋孝辉坦然受了他一拜,复又问起:“对了,我听说锦衣卫岳东莱也到了应天府,此子乃是雄震手下头号鹰犬,轻易不会离京,不知此行为何?”
周永面露迟疑,他确是知道岳东莱此行的目的,但是未免节外生枝,未曾对宋孝辉提起。
宋孝辉看懂他脸色,心底微微不快:“若是未便说,就当宋某多事了。”
“这,”周永不想宋孝辉误会上面瞒着他什么,连忙道:“并非什么大事,告诉宋大人无妨,还请你守口如瓶。”
宋孝辉点颔首,心里更好奇了。
“此事说来滑稽,也不是什么秘密,那雄震净身进宫之前,原是此地江宁乡间一无赖,本名熊五,他有妻有女,因为好赌成性,妻子病死,欠下一屁股赌债,为了躲债,他将年幼的女儿偷偷送走,只身一人上京去谋生路,进了宫后又更名换姓,才有今日的雄震。”周永娓娓道来。
“略有耳闻,”宋孝辉沉吟一声,名顿开,脱口道:“莫不是雄震派了岳东莱抵家乡为他寻女吧!”
周永挖苦地笑了,“正是如此。那阉贼为了荣华富贵斩断了子孙根,只剩下这么一滴血脉,这十多年他在宫里摸爬,不敢露出另有这么个女儿,只怕招惹了对头。今时今日,他在宫中一人做大,还惧怕哪个,迫不及待就要寻亲了。”
宋孝辉受惊不小,一时难以消化,一个太监有了女儿,这叫什么事儿。
周永既说了,便不瞒他,似笑非笑道:“咱们安插在锦衣卫的眼线探听到此事,也随着岳东莱一起到应天府来了。雄震不是想找他的骨血么,那咱们就帮他一把。”
宋孝辉一听便知这当中另有算计,不应他问的,却忍不住探询:“阁老如何计划,可有用得着宋某的地方?”
“此事若有宋大人资助,一定事半功倍,水到渠成,”周永顺水推舟,示意他附耳过来,面授玄机——
“雄震当初将女儿托付给江宁当地的一名妓子,可那妓子早在十年前就病死了,孩子却不知所踪。锦衣卫的人正在各处寻找,我们已知,那女孩儿年芳十五,脚踝处有一枚红色胎记,形状如同茱萸。我们已经抢在岳东莱之前,找到了几个年貌相符的孤儿,并从中挑出一个最美人选,在她身上烙下了胎记。下一步,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送到岳东莱面前,诱他上钩。”
周永目光闪烁,自得至极:“这个女孩儿,早晚会有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