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征收常例的具体措施，秦林也有些看法：“现在都是军余去收常例银子吗？”
韩飞廉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现在不行了，军余唬不住人家，那些小商小贩还能足额缴纳，有势力的商家看你是个军余，连门都不让进，别说拿钱了！”
秦林奇道：“为什么正军不去呢？”
韩飞廉一声叹息：“不小心惹到有势力的，他把你告到千户所甚至南镇抚司去，就算不扒了这身皮，也得吃不少挂落，弟兄们照旧想把这身飞鱼服多穿几年的。”
做事胆大没忌惮的军余，自己职位低唬不住人；有正式身份威慑力相对大点的校尉，又畏惧无意中冒犯权贵，断送了前程。
单单由军余去收常例，力度就弱了不少。
能从商人手中收到几多常例银子与锦衣卫士的收入息息相关，听到韩飞廉与秦林讨论常例征收，校尉们都围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的诉苦不休。
秦林此前已从陆远志提到他家肉铺的情况，了解到明朝税制的一些知识，现在通过众校尉之口，算是有了一个比力全面的认识。
原来大明朝廷征收的税赋极低，以商税而论，竟然是低到难以想像的三十税一！如果欧洲那些交着教会十一税，另外还得再交领主税的商人们知道大明的税率如此之低，恐怕会排长队申请大明的绿卡，错了，是鱼鳞册页。
那么大明朝的商人真的如此幸福吗？
答案是否认的，因为正税之外的陋规常例肩负极重，甚至远远凌驾了正税。
和后世的乱收费相比，大明朝的陋规常例其实更具有合理性，或者说已经制度化，成为了维持政权的经济基础之一。
这是因为明太祖朱元璋建制的时候定下的仕宦体例少少，好比蕲州衙门六房就只有十二名司吏、典吏是吃皇粮的经制正吏，而随后两百年间人口繁衍、市井商业繁盛，官府要办的事情越来越繁杂，靠这十二名经制正吏基础无法完成，只能逐渐增加体例外的书办来处置惩罚政务，到现在州衙已有上百名非经制吏。
捕快、衙役也有类似情况，凭据制度本州只该有十名射手、五名马快，可这点人连稍微大股点的强盗都搪塞不了，更别提镇压白莲教作乱了，于是只幸亏正役之外招收帮役（就是后世的协警啦，哈哈）。
朝廷是不会替这些非经制吏和帮役开工食银的，所以州衙从上到下都必须通过“淋尖踢斛”、“火耗”等名目收取陋规常例，用以供养这些体例外人员。
另一方面，明朝仕宦的薪俸是历朝历代最低的，随着物价上涨薪俸越来越不够用，同时卫所兵包罗锦衣卫的军饷又要被层层克扣，得手少得可怜，如果不捞点常例来补助，恐怕连肚子都填不饱。
明朝商人缴纳相对低廉的朝廷正税，同时肩负陋规常例，这也是通情达理并形成默契的，实际上在秦林看来有些类似后世实行的国地税分缴。
可陋规常例与明文划定的正税照旧有很大差异，最大的问题就是征收存在很大的弹性，朝廷正税各人都照划定上缴，但士绅和显贵在陋规常例上往往能够凭借权势予以逃避。
一个地方应该用陋规常例补助供养的书办、帮役乃至锦衣校尉都是有定数的，衙门绝不会说士绅不交我就把书办辞退了，它只会把士绅拒交的陋规常例份额转嫁到平民黎民头上，从而加重老黎民的肩负——前段时间陆远志家肉铺子就是因为没有政界靠山，被陋规常例压得有点儿不堪重负了。
目前韩飞廉这个小旗面临的问题就是，因为有好几家和各王府镇国将军府攀关系的商户不再交常例，每月比往年少了二十两银子的收入，如果任凭对方继续抗缴，要么锦衣卫士们咬牙忍受收入降低，要不就把这部门损失转嫁给无权无势的小商小贩肩负。
众锦衣校尉把那些攀附权贵的商人痛骂一通，但有用的措施却半个也没有，有人说惹不起那些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爽性各人少拿点，每月少吃频频肉算了，有人说把份额分摊到其他铺子……又有正军指责军余服务不力，军余诉苦正军不愿出头肩负，莫衷一是。
韩飞廉很难为情：“唉，头一天本该欢快奋兴替秦兄弟接风的，大伙儿却诉苦个不休，咱们都是粗人，秦兄弟不要见笑。”
秦林挠挠头皮，“我倒有个主意。”
韩飞廉以下所有锦衣卫士都支棱起耳朵听他说。
“前面说了，那些攀附权贵的商家是不识抬举的，你和他软磨没用，非得硬来，”秦林停了停，见众人点颔首，便接着往下说：“论打人、砸铺子、抢工具这些脏活黑活，照旧该无牵无挂的军余兄弟去做；不外正军弟兄们也不能躲懒，每两三名军余还得跟一名正军，遇到衙役捕快民壮或者卫所兵来搅局，就由正军去搪塞，量他们不敢抓正牌的锦衣校尉、天子亲军。”
有位老成些的校尉眨了眨眼睛：“那要是不小心惹到有贵官靠山的，或者举动偏激出了事，怎么办？他府控、省控的闹下去，咱也恼火得很啊！不小心被扒了这身飞鱼服，岂不是倒霉来哉？”
秦林拊掌而笑：“所以我说脏活黑活都由军余兄弟动手，到时候人家真要上控，咱们把这军余开革了就是，也很可以搪塞已往了。”
一听此言，众军余脸都黑了，心道你这家伙真不是工具，把我们拿来做挡箭牌，难道军余不是人？
韩飞廉心眼还不错，立刻就摇头拒绝：“这不是太那个啥了吗？军余弟兄虽不是在籍的正军，究竟也吃锦衣卫这碗饭……”
秦林眨了眨眼睛：“韩年老自己都说了，军余弟兄原来就没有军籍。”
韩飞廉倒不笨，现在已明悟了三分，睁大眼睛道：“秦兄弟的意思是？”
秦林嘴角微微上翘，露出狡猾的笑容：“既然原来就没有军籍，开革不开革有什么区别？咱今天开革了，明天再把这位军余弟兄招进来，甲小队给他革出来，乙小队再招进去，谁还能管得着？”
“哎呀我的妈呀，”韩飞廉愣了半晌才惊叹道：“秦兄弟你这脑瓜子咋长的？这样措施，真真亏你想得出来！”
秦林肚子里都快笑疼了，传说中的无敌临时工就是这样炼成的啊。
众军余也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不是真的开革，原来咱也有临时工光环护体，原来小小军余也可以大杀四方……
韩飞廉很是满意的拍了拍秦林肩膀：“那么，今后带军余弟兄征收常例的事情，就由秦兄弟全权卖力了。”
呃？秦林愕然。
韩飞廉把这事儿交给他，其实还带着拉拢的意思，究竟每月百十两银子的进项，过过手也能落下不少利益。
殊不知秦林基础就不在乎几两银子，看到众锦衣卫士期待的神情，只好颔首应承下来，心头暗道把这事儿揽下来，倒有点作茧自缚的味道。
事不宜迟，秦林率众锦衣来到城东一家抗缴常例的青楼，据说是樊山郡王府某位管家的工业，仗着这点势头就不把锦衣卫放在眼里。
先派军余头儿赵益明进去找老鸨，可穿着身鸳鸯战袄的赵益明在大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几个敞胸露怀的打手不怀美意的抱着膀子，斜着眼睛审察，明白不把这锦衣军余放在眼里：“哪儿来的野狗？赶忙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在爷这大门口挡道！”
啧啧，秦林摇着头走了上去，“怎么着，咱锦衣卫服务，还要看你们的脸色？”
看见穿飞鱼服的正牌校尉上来了，浓妆艳抹的老鸨跑了出来，尖声尖气的道：“这位大爷～咱东风楼是樊山郡王府马管事他老人家的工业，您要是识相的话，照旧自个儿乖乖回去，从来就没有锦衣卫敢来这儿收常例的。”
秦林叹息一声，往退却了两步。
老鸨自以为自得，干笑了起来：“小伙子中看不中用，是个银样蜡枪头，要不要姐姐……”
却见秦林朝赵益明使个眼色，一群军余齐刷刷从衣服底下抽出铁尺、短棒，呼啦啦打了已往。
军余原来就是些好勇斗狠的市井之徒，打砸最为拿手，青楼的几个保镖猝不及防，登时被放倒在地，军余们冲进大堂，打了个稀哩哗啦。
老鸨在地上撒泼打滚：“不得了，了不得，鹰爪子杀人啦，救命啊！”
“什么人在这儿厮闹啊？”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二楼传下来，接着是下楼梯的脚步声。
老鸨赛如捞到了救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张公公，他们都是强盗，您可得替咱主持公正啊！”同时她恶狠狠的盯着秦林，神色明白是说“你死定了”。
“好斗胆的强盗，还把荆王府和咱家放在眼里么？是军，回去拿世子的片子递到蕲州卫，是民，解往州衙门……”
那张公公尖声尖气的说着话，慢慢踱下了楼梯，老鸨赶忙已往一把抓住，活像救命稻草——樊山郡王是荆王庶出旁枝，其实在朝廷也不怎么受待见，更别说做东风楼靠山的什么马管事了；倒是这位张公公是荆王世子跟前的红人，相比之下势力还要大得多。
秦林好整以暇的等着，笑容十分淡然。
相反，张公公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吓得一抖，气急松弛的挥袖子甩开老鸨，一溜小跑到秦林跟前，呵着腰陪小心：“秦令郎怎么当锦衣卫了？小的未曾恭贺，失礼失礼。这好几天您没去王府了，我家王爷和世子都说记挂得紧……”
老鸨愕然不解。
原来这张公公就是荆王府承奉司的近侍阉人张小阳，他是把荆王千岁如何对秦林卑恭折节看在眼内的，心道自己偷偷跑来逛青楼，千万别被秦林告诉世子或者千岁呀。
秦林似笑非笑的审察张小阳，下面没有的太监居然也来逛青楼，想必是假凤虚凰吧。这张公公年纪不大，花头倒不少，却也可笑。
张小阳转身一巴掌甩老鸨脸上：“秦令郎有什么付托，你不会照办吗？千岁爷和世子都把秦令郎待如上宾，你有几个脑袋敢违拗他老人家？！”
老鸨无话可说，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认真婊子的脸说变就变，霎时堆起满脸笑容，手帕子一扬：“哎呀秦大人，怎么不早说？来人啦，快把常例取出来～不，照数加双份，算咱们东风楼替秦大人贺喜！”
秦林示意赵益明把银子收下，拒绝了老鸨找几个女人陪酒的邀请。
瞧着张小阳那幅忐忑不安的样子，秦林推测多数太监不许逛青楼，就拿他好一阵慰藉，体现不会说出去。
张公公登时谢谢涕零，反过来央求秦林未来有时机替他在王爷、世子面前美言几句，最后坐上乘小轿，自回荆王府了。
东风楼既已服软，此外妓院赌馆便也跟风交了常例，特别是听说带头的校尉就是那位让黄连祖频频三番亏损的秦爷，更没人敢老虎头上拍苍蝇了，秦林这趟事情竟办得异常顺利。
众军余闲下来，秦林并不让他们出去祸殃老黎民，而是在韩飞廉的院子里练习专业技术。
于是周围的黎民就时常能听到越过围墙的呼喝声，是如此的铿锵有力：“绣春刀出闪霹雳，大明鹰犬是锦衣！钢做肝肠铁做胆，匡扶家国众心齐。抗缴捐税要攻击，风林火山威名立，砸必狠，打必烂，搬走货物充常例！”
秦林误打误撞，乃至若干年后锦衣军余竟成为大明朝辖下一支战必胜攻必克的精锐队伍，攻无不克威震敌胆，打出了军威打出了国威。
有二十年后东瀛流浪武术家宫本武藏先生在宁波口岸耍把式卖艺时的见闻为证：“当漫天飞翔的板砖和无数看不清来路的拳脚把倭寇堵在了口岸，我真是不敢想象这仅仅是一支小规模的锦衣军余……如果说樱花树下的大日本武士是灰尘，那么明朝的锦衣军余绝对是沙尘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