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得相见，又要离别。
此番虽不是一南一北隔着千山万水，往后想晤面，怕也要间隔不短的时间。
对陈旭日来说，离愁是谈不上的。究竟距离不算远，况且再多的离愁，前次离家都已经用尽了。
这天适逢四月月朔，一早起来倒是晴晴天气。
新月抱了襁褓中的新生儿，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希冀的问：“大少爷，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下个月桐月姐做新娘子，能回来吗？”小婴儿灵巧的窝在她怀里，将养的白白胖胖，嫩藕似的小胳膊小腿偶尔蹬两下，一双眼睛只看到黑眼珠了，倒是个挺精神的小家伙，头上长了半指长的黑软发。
气温升高，寒衣尽退，春衫正薄，少女初发育的胸脯看得出隆起形状。陈旭日不经意瞅见，却是心下一跳，赶忙放开逗弄幼弟的手，向后略退两步，做出整理衣冠的行动道：“肯定有假期，具体情况到了那边才知道。”
又对一旁的桐月拱手道：“我尽量在大喜的日子赶回来，可你也知道，这事也不能由着我自己拿主意。要是赶不及，我在这里提前先给你贺喜啦……”
陈浩和袁珍珠伉俪俩从里屋出来，身上穿的都是合适外出的衣服。
昨天宫里来人宣读皇命，他两人怔忡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个皇命，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这些日子伉俪俩讨论来讨论去，推测上面怕是有意想让儿子多些时间陪在四皇子身边，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来了一道旨意，让儿子长驻宫中。
圣旨既下，只有从命的份，想要违抗却是万万不能。
袁珍珠再没说此外，只提出要亲自送儿子进宫。
陈浩雇了轿子，陪着儿子一道走，在西华门外落了轿——袁珍珠也只能送到这里。
这当口，前来早朝的文官武将早已按部就班进去，值班点卯的亦各就列位。
袁珍珠出了轿子，前行两步，眯起眼睛向前望去。
西华门敞开，能看到楼阁比次而居，重楼巍峨，滴檐飞瓦，雾霭朦胧里肃穆华美一如往昔。
风雨流年物尤如此，人却早换了心境。
前些日子袁叔打南边来信，除了恭贺她添丁之喜，信里提到小妹也到了许人的年纪。
时间过的飞快，当年她离家北上，小妹走路犹跌跌撞撞，牵着她的衣角，直哭的眼睛都肿成一条线。
两下里实在隔的太远，她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南边乡下人家，女孩子出嫁早，十三岁就该许人家了。
袁珍珠始终认为，嫁人是女孩子至关重要的一步，如果所托非人，注定要是一生的悲剧。原本想先一步把儿子送回家，过得一年半载，自己这边也寻个由头还家，到时候在家乡开个医馆，小妹嫁人一事，自己也可以把把关。
如今这些计划尽付流水，儿子反而进了这种地方……
陈旭日奇怪的望一眼母亲，不及多想，已经有侍卫过来招呼。宫里不容人随意进出，陈浩跟侍卫说明情况，侍卫立刻换了一张笑脸道：“原来是陈太医的令郎奉旨进宫呀，这事咱知道，皇上御前的王公公嘱咐过啦。几位稍候，王公公在前面等着，我这就给王公公说去。”
趁着另有片刻时光，陈浩拉着儿子的手退却几步，避了人，最后低声嘱咐他道：“我跟你娘只能送到这儿。往后怙恃不在跟前，你自己万事小心，须时刻谨记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宫里边人多眼杂，多听多看少开口……”他犹豫片刻，用了更低的声音道：“自己饮食也当注意，吃的喝的，通常入口的工具自己多留点心，千万不行贪嘴……”
袁珍珠移步过来，目光庞大的看着儿子，半天才道：“要嘱咐的话，你爹都说过了，娘就不再烦琐。你是个懂事的，在里面该做什么不应做什么，该说什么不应说什么，自己多加斟酌，照顾好自己……”
西华门侍卫领着一个太监妆扮的人往这边来，走的近了，陈旭日却是认出来，这位“王公公”就是自己前次进宫见过的“小德子”。
“娘，您就放心好了，爹是太医，说不定我俩有时机在宫里晤面……”
小德子接口笑道：“小令郎这话说的是。陈太医常来宫里边给列位朱紫请平安脉，得便时绕绕路，父子俩短不了晤面的时机。时辰不早，小令郎该随咱家走啦。”
陈旭日向前走了数步，到得拐角处，转头望，父亲犹站在宫门处望着这边，神情间不无忧虑。
忍不住一声低叹。
单靠步行往里边走，赶的又急，要不了多大会儿，陈旭日只觉得脚酸的厉害。
基础也没心思东张西望。
左右不外是那些墙，那些飞檐翘璧琉璃瓦。
只盼头前领路的小太监早点说声“到地儿”，现在也就这么点盼头了。
万事着紧，凡事注意，父亲的嘱咐还在耳边，昨晚上念叨了一宿。
重复嘱咐来嘱咐去，可也就——只顾眼下了。
小德子在御前听用，专事跑腿，整日里来来去去，却练出好腿功来。他走的又快又急，陈旭日追的又累又乏，到最后只是机械的随着向前走。
前边冷不丁的住了脚，陈旭日慢了半拍反映过来，好险没撞到人家，跟人家撞成滚地葫芦。
小德子得他重重踩了一脚，忍着疼，转身道：“您注意着点，咱们这就到了。”
陈旭日袖口一掩，袖已往些许银钱，“对不住了，记了一宿的宫规，这会儿太乏了。这点钱权当赔罪，公公喝杯茶吧。”
临行前父亲塞给他一些散碎银两——新近入宫，手里有点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可怜天下怙恃心。
这以后便可以按月领人为了，不知道算不算童工。倒是没人盘算这些，这个时代，孩童卖身为奴常见，专承侍候人或洒扫之事，摊上好说话的主子，几多总能挣点钱零花。
小德子一把推回去，“我的令郎爷，您这不是寒碜我吗？我能收您的钱吗？咱们也不是头回晤面，在宫里边，我也算您的熟人不是？以后晤面的时机还多，我还指望您能多照应我呢。”
陈旭日看他说的实心实意，也不坚持，反手收了回去，“咱们相互照顾。我今儿刚入宫，这边有什么规则隐讳一概不知，以后还望公公多加提点。”
“您叫我小德子就成，”他台甫王有德，因为年纪小，自打进宫，各人便都这么叫他。等日后混着名堂，才会被人恭顺重敬叫声王公公。“陈太医常进宫，需要注意的地方或许齐都知道，一准给您说的详细。再有些细枝末节的，容我找个得便的时间给您唠唠。”
他看看天色，指着前面的宫殿道：“皇上这会在养心殿，您稍等，我这就去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