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坛已经开讲六天了。
这六天，各地学者名贤纷纷闻讯而来，坛下竟至人满为患。郑府玄坛讲经，气学看法首倡之事，已经是迅速传扬至天下各台甫邑，发生了极大的影响。“太虚即气、天人合一”的理论获得了前来荥阳听经的诸多儒家名流的支持，虽然也有相当的疑问被提出来，做了进一步的探讨与修正。
卢鸿这些天来直是疲惫欲死。虽然郑府内访客可以挡驾，但各地前来听经的经学名家却是不能不见的，相见之后，介绍完毕自然又是讲经论道。这些各人对于经学的看法均有其独到之处，提出的问题每每出于卢鸿想象之外。三老并卢鸿这几天上午讲经，下午论道，晚上还要会客，天天说经辩法，实在也不由得卢鸿不累。
只是虽然累得要死，卢鸿却是兴奋不已。这几天来，他先后与十数名儒家先进交流，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比已往几年独自摸索自是不行同日而语。所得甚多，但也更发现自己较之诸位各人，基础及见识还差得远。如果自己不是沾了前世见识的光，提出一整套的新看法的话，只怕自己压根就站不到这些人的面前来。
经过这几天的重复辩诘，精心打磨，气学的基本理论架构已经开端完善，更是获得了加入玄坛讲经的诸多儒学名流的一致支持。这些人于儒学均有独到看法，此时在新说的影响下，虽然于细微处仍各持己见，但对最底层的气学看法，均体现了极大的认可。
第七天。
此时玄坛讲经已经接近尾声，随着气学说法徐徐打磨清晰，各项架构日趋完善，此次讲经已经要圆满结束了。
今天上坛讲经的，并不是卢鸿并郑族三老，却是各地前来的儒学名家，就这几日来听讲所得，上台讲述自家心得。讲述之间，各家均对此次郑氏玄坛讲经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卢鸿并三老提出的“太虚即气、天人合一”的气学理论，足可为儒学开一代学风，启百年规范。
正在此时，突然自院门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远远数人蜂拥着一个身着圆领麻衣的老人徐徐走了过来，所过之处，坛下的学子纷纷避让，为他腾出一条路来。这老人身材不高，头上花白的头发，只简朴插一根木簪，透着几分闲淡。只是细长的双眼开合之间，却是精光闪烁，另人不敢对视。
那坛上此时正在讲述心得的一位中年儒生见了此人，也便简朴几句结束自己的言语，下得坛去。麻衣老人径直走来，昂然登坛，对着坛下左侧就坐的郑族三老微一拱手道：“十年不见，贤仲昆风范依然，开坛讲说新法，认真可喜可贺。”
三老中老大郑知徐徐起身上坛，看着麻衣老人说：“李伯方兄久违了。十年时光，我等闭关苦索，李兄却遍行天下。今日重见，另人不胜唏嘘。”
原来这麻衣老者，即是十年前玄坛论经时，力敌三老的李家经学名宿李伯方。
李伯方哈哈一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本是我辈求学的不二秘诀。如郑兄贤仲昆这般闭门造车，却怕是缘木求鱼，难得真解呢。”
郑知并未动怒，平静地说：“李兄如此信心十足，想来多年游学，另有所得。于此玄坛再开之际翩然赴会，必是有备而来。这几日老朽几个也说得够了，今日便由李兄登坛，一说经义如何？”
李伯方点颔首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如此李某放肆了！”
郑知微微一笑，行礼下坛，便由李伯方在坛上畅言经义，自己在坛下与众人一同细心倾听。
李伯方绝不推辞，开言便讲自家经解。与卢鸿所言气学差异，李伯方解经，却以“性情论”为其基础。
原来唐时释教大兴，儒学各人，多对佛学颇为排斥。但每逢佛、儒论辩时，儒学往往难占上风。究其原因，一则佛家因果轮回报应之说，颇得伧夫俗人之心，儒学于神鬼之说，并无经典可据，解说纷纭，难得黎民支持；二则佛家理论结构颇为严密，尤其于性、情等论述，很是深入，提倡灭情空性，许多才气出众的学士，也往往为其迷惑。而其时儒学各人攻击释教，也只能以释教“费财”、“伦常”、“夷夏”等方面加以批判，从理论基础而言，不占优势。
这李伯方游学四方，自然也少不得于各空门中人辩说，于性情之说，感伤极深。故在十年前玄坛讲经时，提出了“性情论”的说法，以性为天地万物之基础，天性即道；情为性之外在，体现多般，有善有恶。天性是为基础，人情却是外务。唯有扫去诸般外情杂念，才气去情见性，明了天道。
李伯方此说，其实也是受释教影响得来，颇有基本可寻，对于接受佛学思想洗礼的学人，更是容易接受。盖释教视情爱人性，为苦难之源，须要去情去爱，方可解脱。故有谒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性情说”虽然不似释教般尽灭人情，但于情中之负面影响，强调颇多，言道灭除外情，方是明心见性，上达天道的正途。
十年前，李伯方在玄坛讲经时，初次提出“性情说”，实在是让郑族三老应付吃力。因儒家亚圣孟子，是力持“性善说”的。李伯方以性为善，以情多恶，论述去情见性的原理，实在是很容易被人接受。
只是此次却差异以往，卢鸿并郑族三老所持气学立论本自高明，又经数日诸多各人配合完善，“天人合一”的理论已经被在座多数人所接受。李伯方推崇天道，贬低人情的“性情说”相比之下，就显得狭隘多了。
但李伯方这十年来行遍四方，所见既广，所历亦多，口才便给，竟也侃侃而谈，自有一番风度。只是待他讲法完毕，郑知上坛来，与李伯方细细咨询交锋时，李伯方便立呈不敌之态。
盖李伯方的“性情说”，多由释教中看法演化而来，初闻自易为人接受，只是总是旁门左道，不是堂堂正正的路子。而气学的“太虚即气，天人合一”以及“诚明”之道，全是出自《易》、《孟子》、《礼》等儒家经典，只是未曾有人将之系统厘清、构建明白而已。如《孟子》中便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等言，直可为气学一张眉目。开坛以来诸人闻得卢鸿及三老解说，早已深入人心，此时双方交战，立时便见高下。
李伯方见形势欠好，眉头一皱，便向坛边一位老仆施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