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的规则可以说是颇为耐人寻味。
若没有老夫人发话，不逢月朔十五，孙儿辈是不需要上门请安的。然而在儿子儿媳身上可纷歧样了。顾老爷倒也而已，单说孙氏，鸡叫以前就要梳洗妆扮完毕，走在寿安堂的路上，才气够将将遇上时辰——因为老夫人年纪大了，起得也早，做人儿媳的就只能起得更早了。不叫小辈来可以说是老人家心疼孙子孙女，但看待媳妇可就没有这么和风细雨了……
今日儿孙辈岂论男女都聚在了寿安堂。除了上朝去的顾老爷和已经嫁出门了的二女人，包罗顾大少爷在内，果真都已经在寿安堂里站了一溜儿齐。上头的那位老祖宗，要以顾五的眼光来看基础就不能算老，她前世见多了这个年纪的妇女在市场买菜，在广场跳舞。而顾老夫人两鬓银白，带着条驼色彩绣镶玉石丝棉抹额，穿着一身立领麒麟踏云纹暗花锻地褥裙靠在太师椅上，纵然脸上没什么皱纹，也是一身的老人做派了。
顾成卉悄悄提醒着自个儿别忘了跨门槛，一抬脚进了屋，还没等见礼问安，立刻有道温柔宽和的女声随着响起来了：“老祖宗莫怪，小五年纪小，住的院子又远，难免来得会迟了一些。”说话的正是孙氏。
孙氏今儿穿了一件回云纹浅色丝棉褙子，一条葱绿地妆花纱的裙子，头上只简朴插了一根白玉的簪子，簪子的一端沁着一朵红。最难得的是那红不是镶上去的红宝，而是从玉里透出来的鲜艳颜色，红白明白，浑然天成，光这一截玉料就堪称奇珍。孙氏虽是三十的人了，今日穿得也俱是家常衣饰，却自有一副柔婉风骚的模样，加上她面容姣好气度温和，往那一站就是一道风物。若不是顾成卉知道她的脾性，都险些被她骗了去。
不外听这话音，太太这是不愿放过她了？从使乐妈妈传话开始，就接二连三地给她下了几个套，乐妈妈等到她梳妆完毕要去正院了才姗姗来迟，原来关月山居就远，如此一来她怎么能不迟到？太太若有心替她开解，何须还要在住得远前面加一句年纪小，马上整句话都站不住脚了。她年纪小，那六小姐七小姐呢？她们可都已经站在了寿安堂里。
顾成卉知道孙氏肯定另有后招，便装出一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来，黑暗关注着她嘴唇，就在孙氏张口的同一时间她向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口中朗声道：
“小五给祖母请安了……”
“待我回去定会好好教导她……”
孙氏一句话说了一半就尴尬地停住，不由朝顾成卉望已往。而顾成卉也是一脸的惊骇和尴尬地看过来，低下头说：“是小五鲁莽了，小五谨听太太指教。”倒是把大太太给难得地噎住了。好个顾成卉，给老夫人请安请到一半停下，让自己这做儿媳的教训她，是什么意思？是在说听她孙立春说话比给老祖宗请安还重要？
但幸亏孙氏也是斗争中淬炼出来的，马上便温柔地责怪道：“自然是先给老夫人请安才是正理，小五怎么规则也都忘了，昨日也是这样……”说罢朝老夫人看去，既是看她对自己的态度，也悄悄提醒了一句老夫人顾五昨天的行为。
其实不光是她，现在一屋子的孙儿孙女并姨娘们都在看老夫人：庶出的五女人最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跟嫡母呛得这样明显，还拿老夫人做筏子，老夫人会是个什么反映？
而老夫人眼睛仍旧半合着，似乎对周围发生了什么一概不体贴似的，只长长地“嗯”了一声──孙氏昨儿来请安的时候，添油加醋地没少说顾五的首尾，可今儿个看老夫人的样子，儿孙辈的事她是一点也不想伸手，只想着全然置身事外了。
孙氏微微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老夫人这是糊涂了，这样不敬长上的小女人，当年可是不能忍的……一时便被勾起了一段思绪。等猛地回过神来时，顾成卉已经请完了安，认完了错，正望着她，一脸的老实和知错能改：“……太太说的是，小五受教了…太太？…太太！”
女童的声音又清又亮，这两声太太一叫，恐怕连院里扫洒的婆子都知道孙氏刚刚走神了。
而顾成卉此时也悄悄有点儿忏悔。原来她也只是咽不下被人步步紧逼的这口气，在孙氏说了那话后她就计划认个错受个教算了。她不愿意体现得太过咄咄逼人，究竟对方是尊长、是嫡母，再说她也懒得跟一帮昔人真掐起来。
然而一发现孙氏心不在焉，犹豫了一刹那，不知怎么了，到底那两声太太照旧脱口而出。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老夫人马上就睁开眼睛，微微有些不满地扫了孙氏一眼，开了口：“怎么了？没睡好？”就是真没睡好，在给尊长请安的时候走神也是极不敬的。
孙氏急遽弯下腰去：“儿媳劳母亲挂心，只是刚刚儿媳看着这屋里的孩子都大了，出落得又都这么好，一时心里欣慰，这才走了神。”
孙氏很会说话，一边显出了自己这个嫡母的劳绩，一边将老夫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孙辈上。面上再淡的老人家也没有不爱听这话的，老夫人听了果真就兴奋了一点，慈祥地招手叫了大少爷顾明松近前来说话。
等老夫人一转过头去，孙氏面上的笑就收了起来。她淡淡地扫了一眼顾五，目光凉得似乎冬天的井水。这些年把府里清扫得洁净，让她险些忘了被阴是什么滋味儿了。
顾成卉虽说依然不怕，但就算她是那个罪魁罪魁，也不由得叫了声屈：她以为就算孙氏是走神又怎么样呢？她一个现代人，不外是想让她出出丑而已，谁能想到老夫人居然对这个反映这么大！究竟是嫡母，回去又免不了要挨罚了……不外，罚就罚吧，横竖不能一杯鸩酒药死我。
这样一想，她的心态就轻松得多了。